麗妃臉上的紅暈早已襯得她嫵媚嬌懶,那一雙纖纖玉手細如蔥白,卻仍是拈着白瓷杯不放,醉意微醺地邊喝邊灑。她半眯着眼,忽而從陛下懷裡坐起,對着雲韶公主吃吃而笑,“芙兒好生心急,見着情郎便如此迫不及待,連着這舞都有了幾許煙火氣兒呢。”
我便是再傻也聽得出她話裡的譏諷了,雲韶公主溫婉敦和,聽她此言未免大窘,一時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麗妃藉着酒意笑得越發招搖,可陛下並不責怪,只溫言緩和道,“就屬你眼睛尖,這舞明明高雅純潔,怎麼被你看出了煙火氣兒?李芙最是乖巧,你休要欺負了她去。”說完又寵溺地點了點麗妃的額頭。
世淵面色不忍卻欲言又止,我心裡總算有了些許眉目。想必麗妃與雲韶公主早有不和,只是麗妃咄咄逼人,公主卻柔弱溫順,怕是敵不過她的。陛下也古怪,好似並不寵愛公主,舉手投足間倒把麗妃捧得高高的,也許正因爲這樣,麗妃纔會如此肆無忌憚吧。
“陛下,臣以爲公主之雲韶舞,如雲華光彩照人,也如韶音感心動耳,正應了公主的身份,即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之女,又顯得純厚親民。可見陛下當真好福氣,不僅擁有萬千子民,還有這般貌婉心嫺的女兒承歡膝下。”我見公主立在那裡不知所措,衆人又都不敢出聲,便擅自講了這番話,好挽留公主的情面。
大哥聞言驚了一下,神色擔憂地瞥了眼陛下,對面端坐着的世淵對我暗暗搖頭,示意我切勿多言。然而我說了這番好話,陛下卻沒什麼反應,靜默半晌後對我道,“靖嘉,朕準了你常在宮裡行走,回頭便多與朕的這些好兒女相處吧。”
我忙恭敬回道,“臣遵旨。”
陛下略停了停,又喚道,“鎮國公。”鎮國公忙回了一聲,陛下便緩緩道,“朕將李芙許配給你的兒子世淵,如何啊?”
鎮國公聞言滿臉欣喜,忙叩首在地,“多謝陛下,老臣之子能娶得雲韶公主,實在是天大的福分。”陛下這才笑了起來,擺手道,“鎮國公起來吧,這門婚事朕早就應允了的,如今世淵打了勝仗平安歸來,正是喜結良緣的好時機,朕這就下旨,擇個吉日將李芙許配給他。”
鎮國公便又與世淵謝了皇恩,公主卻滿臉羞澀,難爲情道,“父皇,兒臣……”
麗妃放下了手中的白瓷杯,眉眼輕蔑地哼了一聲,“芙兒,你遂了心願,便謝過你父皇,趕緊回去準備做新嫁娘吧。”
我微微皺眉,她身爲帝王嬪妃竟然如此不知禮數,當面嘲諷公主而不得怪罪,不禁令我懷疑,是什麼讓她如此受寵。
公主謝了恩之後,便訥訥地離開,朝宗臺又恢復了之前的鶯歌燕舞,語笑喧闐。身旁的大哥很是鬆快,不由多喝了幾杯。鎮國公自然是喜上眉梢,高丞相與他祝賀敬酒,二人聊得不勝愉悅,魏大哥更是高興地不停給世淵斟酒,世淵卻暗含一抹憂鬱,頻頻對着公主離去的方向發呆,已是無心再觀賞歌舞。
我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滿腹心事,兀自飲了幾杯。
宮宴散後,我同大哥出了朝宗臺,遠遠看見世淵和鎮國公被一衆官員圍着,恭賀聲連綿不絕,鎮國公應付自如,而世淵卻假作陪笑,大哥見我心煩,便拉了我遠遠地走。世淵張望了下,剛好與我的目光短暫交接,正想追過來和我說話,我忙別過臉加速了腳步。
“今日宮宴,有何感想?”大哥幽幽地問。
我擡了眼,望見月色下森森的宮門,終是沒有回答。
與他並行回了府,遠遠就見老崔領着個模樣俊俏的小姑娘走來,待到近時我纔看清,這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和我相差不大。梳着鬆碎的雙丫髻,一身水綠色褂子,皮膚白淨,眉眼彎彎,眸子黑溜溜的,脣瓣翹着乖巧的弧度,看着很是可愛,我不禁心裡多了幾分好感。
大哥對我道,“這便是伺候你的綠翹了。”又偏過頭對綠翹道,“我白日裡吩咐過的,你可記清了麼?”
綠翹忙收住眼裡的笑意,認真道,“回將軍的話,奴婢都記清了。”
大哥點點頭,對老崔說,“老崔,你先帶她下去吧。”
老崔微愣,本來是要領着綠翹來伺候我回房歇息,此刻大哥這麼說,未免很是疑惑,猶豫着問了聲,“將軍和
靖嘉公子……不歇息麼?”
“我和他還有事要談。”大哥沉聲道,我也跟着有些不解。
“那要不要老奴準備些宵夜……”老崔道。
大哥擺擺手,“誰都別來打擾,下去吧。”
老崔這才躬身領着綠翹離開,我打着呵欠問,“還有什麼事要談?”
“隨我去祠堂。”大哥撂下這麼一句,便腳下帶風地往前走。我這呵欠打了一半慌忙收住,祠堂……我的心“咯噔”一下,當初尉遲府的祠堂留給我那麼多傷心的回憶,婆婆便是在那裡走的,情況危急都沒有辦法顧及她的屍骨。如今大哥卻要帶我去唐府的祠堂,究竟有何用意,我只猜測,此事非同小可。
唐府的祠堂並未有什麼不同,只是較之尉遲府的還要大上一倍,看着更爲寬敞明亮,雖然我眼拙,看不出擺設都有什麼講究,但也能感知沉重肅穆的氣氛中,又多了幾分森嚴。頂往裡走,便見供桌上立着三排牌位,正中香壇下竟架着兩把古拙雕刻,殺氣騰騰的寶劍。
之所以說它殺氣騰騰,是因爲這劍鞘乃是金鑲紅玉製成,看着極爲華貴嗜血,想必脫了鞘的劍身更爲摧枯拉朽,鋒銀傷人。
大哥深吸一口氣,閉了眼睛直直跪下,此刻他俊朗的側臉正無比嚴肅地緊繃着,我低頭去看他,他合上的睫毛正微微顫抖,我與他一樣,胸中跌宕的情緒暗潮洶涌着。他靜默半晌,虔誠地對着祖宗牌位三叩首,方對我道,“你也跪下吧。”
我僵着身子不肯動,我是唐雍月,並不是真的唐靖嘉,我連自己來於何處都沒弄清,又如何能對着別人的宗族行跪拜大禮呢?
“就當是,替靖嘉行一行孝道吧。”大哥的語氣帶着些許疲憊和懇求。
我心中不忍,於是微一動容跪了下來,雙手合十認真地三叩首。大哥眼眸深邃地看着我,嘆道,“是我爲了家族利益拖你下水,他日我死了,願受地獄苦刑,向你賠罪。哪怕是,哪怕是教我永世不得超生,我也願意。”
他一向苦楚,人前是意氣風發的定安將軍,其實爲了家族利益,背地裡忍受了許多常人所不能忍。若不是爲了大夏唐府,他怎會在伊舍人的鞭打中絕境求生,若不是爲了大夏唐府,他怎會在戰場上不要命地殺敵,若不是爲了大夏唐府,他怎會如此委曲求全地對我說話。
大哥是爲了忠義而活的人,我卻一直好奇,他是否也想過爲自己活一次。
只是我並沒說話,稍低了眼眸看向地面,大哥又急又愧,“雍月,你是不是怪罪我?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
我面向他微微笑道,“是我自願,何來怪罪?我即頂了靖嘉之名,必會替他做好份內之事。大哥,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帝都不比外頭那般是生是死直來直去,僅從宮宴便可看出,人人心思靈巧各有籌謀,稍有行差踏錯,一語便能殺人無形。”
大哥略略沉吟,將我扶起道,“前堂爭權,後宮爭寵,確是險象環生。”
我想了想,將心中疑惑講了出來,“敢問大哥,江山王何許人也?爲何高丞相與陛下都說我與他能夠相比,你卻那麼緊張?”
大哥愁眉不展,解釋道,“江山王,皇九子,是陛下最小的一個兒子,今年才十七,名爲李曄。想是政敵別有用心,聽聞你迴歸唐府,便在帝都風傳你與江山王並立,我們剛剛返還帝都,這樣的流言我也是才聽到,當真措手不及,幸好陛下沒有生氣。”他看看我,又說,“你並未在遙關之役中展露什麼過人之處,帝都卻出現了這樣追捧你的流言,難免陛下會疑心我們唐府不忠。”
“這江山王很得寵麼?是未來的儲君麼?雖說把我與他相提並論確實不敬,可也沒到提一提就要怎麼樣的地步吧。”
大哥有些緊張,忙對我道,“這是在我面前這樣說,別人面前萬不可再有此言論,若是被有心人聽到傳了出去,可就大禍臨頭了。你現在代表的不僅僅是靖嘉,你還關係着整個唐府的興衰榮辱,切勿掉以輕心。”
我自知失言,也只好鬱悶地點了點頭。大哥這才放心對我道,“陛下沒有立過儲君,迄今爲止,九位皇子中只有江山王一人在前年受封過,邊關戰亂你可能不會聽說他的名號,但在帝都或其他地方,誰都知道江山王的榮寵無人能及
。”
“有這麼厲害?”我驚訝道。
大哥苦笑嘆道,“以江山爲封號,贈他江南別宮,任他宮內宮外隨意闖蕩,就差沒把天下正式交付予他了。”
我在感嘆之餘,也能料想到這江山王的性子,一定驕奢紈絝,整日只知瀟灑玩樂不知民間疾苦,心裡便覺得厭惡不已。“既如此受寵,何不立爲儲君?”
“大夏皇室有祖訓,需立嫡長子爲儲君方爲天命,而江山王的母妃是宸貴妃,雖然皇后故去已久,但只有她的兒子皇長子李憲纔有資格被立爲儲君,這也是陛下遲遲不立儲的原因。”大哥對我解釋道。
“原來如此,皇后故去,陛下爲何不立宸貴妃爲後呢?”
“就算立她爲後,也是繼後,不是正室,這嫡庶之間,可謂是天差地別。不過宸貴妃當年寵冠後宮,真是前所未有,如今宮裡美人哪怕在陛下的眼前,也無法越過她的地位。宸貴妃與江山王,真不知是母憑子貴還是子憑母貴。”
我倒抽一口氣,“可我明明見陛下很寵愛麗妃啊……”
“麗妃年輕貌美,不拘禮數,這正是陛下最喜的,就連你今日化險爲夷,也是憑着隨性灑脫這一點。不過陛下之於麗妃,恐怕只寵不愛,麗妃的父親是高丞相的得力之臣,陛下寵她也是給高丞相光彩。”大哥略停了停,神色擔憂地又對我說,“倒是你,儘管陛下縱着你的大膽,你也要時刻謹慎,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要常記在心。”
原來前堂權術之爭也與後宮的妃嬪得寵息息相關,我越發深刻體會到百里大夫當初說的,人人都在爭,誰不爭,就屍骨無存。
“那雲韶公主,怎麼會被麗妃弄得如此憋屈?陛下也不出面幫她,好歹也是自己的女兒,難道她沒有可以仰仗的勢力麼?”我疑惑道。
大哥笑着搖搖頭,“雲韶公主名爲李芙,也是皇后所生。如今朝堂之上,文武百官大致分爲嫡庶兩派相爭,高丞相及麗妃便是擁立江山王的庶派,陛下自然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偏袒他們。雲韶公主,就只能淪爲兩派相爭的犧牲品了。”
我一驚,忙問道,“難道我們便是擁立皇長子的嫡派了?”
大哥滿懷思慮地對我點點頭,“不僅我們,還有鎮國公,還有你魏大哥。陛下之所以無法扶持他心之所向的庶派,是因爲戰事吃緊,兵權大都掌握在我們手中。他加封我們,將公主許配給世淵,不過例行安撫罷了。如今國家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庶派拿不出像樣的人來抗敵,陛下自然不會動搖我們。”
本來爲了斬殺蠻敵,保家衛國的一腔熱血,在此刻竟成了權術之爭的棋子而無法抽身,這令我心寒不已。
大哥說到此處,更是憂慮深重,“雍月,本來帝都風傳你的流言,已使你引起頗多注意,加之今日宮宴陛下對你讚賞有加,你本身單薄,怕是會成爲庶派的眼中釘肉中刺。陛下又要你常去宮中走動,此事凶多吉少,你千萬小心,有任何事都要先告訴我,知道麼?”
我訥訥點頭,悵然不語。陛下要我去宮裡常走動,是想找機會剷除我,還是以爲我心思單純,可以拉至庶派打擊嫡派呢?宮宴之上,他總讓我覺得,他的荒唐無理,他的貪歡取樂,都是刻意而爲的。陛下的心思,恐怕嫡庶兩派都無法完全猜透,而我們這羣人,竟然想要和他這一國之君相爭,又有幾成勝算?
“你看。”大哥打斷我的神思,指着那兩把寶劍對我道,“這是大夏開國之時,元祖賜給我們唐府的,一把喚爲龍嘯,一把喚爲鳳吟,象徵着我們唐府至高無上的榮譽。”他拉着我的手,鄭重地說,“雍月,如今陛下不明是非,若讓庶派得逞,大夏就前路渺茫了。你一定要幫我,幫我重振唐府威風,清君側,保家國。”
“雍月勢單力薄,如何能幫大哥呢?”我苦苦笑道。
“不,你可以。我想了想,你在宮中走動,雖說凶多吉少,但對我們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契機,到時候整個嫡派的人都會助你一臂之力的。你也看到了,陛下是如何寵着庶派那些人,假若江山王被立儲君,後果可想而知。”
大哥說得對,即便我們是依着權術爭鬥的名頭行事,但也是爲了清君側,保家國。
我的眼眸沉靜如水,輕輕道,“雍月明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