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遊離間,我已恢復平靜,遂緩緩垂手,撫平衣上的褶皺,將掉落在地的鞭子拿起,緊緊握於手心,淡然起身,對眼前不明情況的綠翹微微一笑。
綠翹察覺到了我微妙的情緒,忽然停了笑,有些緊張地問,“你怎麼了?”
我搖搖頭,裝作無事地走上前去,執了她的手道,“沒什麼,就是覺得有些累。”
綠翹嗔怪地看我,不由打趣道,“那就好,我還以爲你不開心呢,你此次進宮參加月夕夜宴,定是重獲清白,討回公道了,應該高興纔是。”
我凝住愁思,邊走邊小心對她說,“可是陛下,已將雲歆公主指婚給我了。”
她聞言驚得張大了嘴,不禁揚聲道,“什麼?這怎麼可以!你是個女的!女的怎麼能取女的!”我慌忙捂住她,低聲道,“別嚷嚷,若被有心人聽去,我就死定了。”
綠翹這才反應過來,忙點點頭,我便鬆了手,只見她狠狠喘了幾口氣,對我急道,“這婚事不推掉,你還是死定了啊,可想好計策沒有?”
“事出突然,我也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得明天進宮去見雲歆公主,希望她能主動取消婚約。”行至聽雪齋,秋風乍起,我忙對綠翹道,“天有些冷,你先進屋替我熱熱茶吧。”
綠翹遂應聲走在前面,我忍不住回身,望了望這瀰漫着溼氣的夜色。新的風波已然來臨,赫哲正帶着他的陰謀,一步步接近帝都,而我早就作繭自縛,陷入了謊言中不得脫身。我唏噓,前路又從坦蕩,變得晦暗不明瞭。
此刻,我感覺全身都在微微打着顫,唯有臉頰殘留着點點餘溫,燒得我心疼。
第二日,永樂宮門前。
守門的宮女遠遠見我,就喜上眉梢地跑去通報,其中有個大膽的,還迎上來對我諂媚地笑,“靖嘉公子,您且等等,公主正在梳妝打扮呢,奴婢帶您去偏殿候着吧。”
我便禮貌地回了個微笑,那侍女更加雀躍,邊帶路邊源源不斷地對我說道,“靖嘉公子,奴婢是永樂宮的掌事宮女春醉,您現在已經是準駙馬了,公主出嫁之前,您恐怕還得常常來這永樂宮,若是有什麼事情要吩咐,您就對奴婢說吧。”
我明白她想攀高枝的小心思,也無心搭理,只興趣缺缺地“哦”了一聲。
她見我面無表情,又走快了幾步,忽地身子一歪,我出於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她趁勢軟在了我懷裡,似喜似怨地對我假意道,“多謝靖嘉公子,奴婢這幾日盡心盡力地伺候公主,以致身體有些不適,這才失了禮,還望公子恕罪。”
我微皺了眉,心裡有幾分嫌惡,便將她輕輕推開,“伺候公主是你的份內之事,還委屈你了不成?”許是話裡暗藏嚴厲,她驚得慌忙跪下,“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笨嘴拙舌,惹公子心煩了,公子恕罪。”
我瞥了她一眼,冷哼道,“我看你不是笨嘴拙舌,是話太多了。”旋即不再看她,自顧自地走進偏殿,遠遠吩咐道,“起來吧,該幹嘛幹嘛去,這裡不需要你伺候。”
“諾。”春醉半含沮喪,老老實實地起身,轉身離了偏殿。
我獨自在偏殿裡坐了一會兒,閒來無事,便暗暗思忖,等會兒見到公主該如何讓她取消婚約,這時有宮女上前端茶,我忍不住問,“雲歆公主呢?”
“回靖嘉公子的話,公主還在內室換衣呢。”
我疑惑道,“換衣?怎麼這麼久了,公主還在換衣?”
“回靖嘉公子的話,是伺候公主的宮女念奴嬌失手,將公主洗漱的水潑到了公主的衣裙上,公主這才耽誤了時間。”
我暗想,這個喚作“
念奴嬌”的宮女闖了這麼大的禍,依雲歆公主的刁蠻脾氣,恐怕她有罪受了,遂笑道,“想必公主大鬧雷霆了一番吧。”
那宮女擡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面上幾許尷尬,卻不敢出聲。
我又道,“那闖禍的宮女名字好生特別。”
“靖嘉公子有所不知,這念奴嬌原是後宮前些年進的良家子,長得很是漂亮,只可惜被麗妃打壓,一直未能得到陛下的寵幸。她又不懂得左右逢源,說話做事也糊塗,遂少不了受人欺負,麗妃便偷偷將她的身份換爲宮女,打發到永樂宮裡打雜。”
“打雜的宮女也能近公主的身麼?”我疑惑問道。
“回公子的話,是因爲麗妃暴斃身亡,陛下鬱鬱寡歡,後宮無人得幸,公主這纔想起她來,於前段時間將其調來近身伺候,想趁陛下來探望之便,扶念奴嬌得寵,未料陛下還沒來呢,她就闖了禍。”
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我未免啞然失笑,“公主的心眼挺多,還知道爲陛下找美人,只不知這美人現在如何了。”
“念奴嬌她一直不討春醉姐姐的喜歡,春醉姐姐又是掌事宮女,恐怕……”
“唐靖嘉!”雲歆公主的聲音突然響起,嚇了我一跳,轉眼便見她風風火火地來了。她笑吟吟地到我面前,又斜眼看了旁邊的宮女,不滿道,“你愣在這裡做什麼?下去!”
“諾。”那宮女忙恭敬退下。
“唐靖嘉,你可有想我?”她又換做滿臉笑意,直截了當地問我。
我微扯嘴角,她轉而拍拍自己身上的水芙色翡翠裙,好似在故意引起我注意,又摸摸垂在身前的一縷如墨髮絲,坐在了我身旁。我暗笑,卻也不答話。
她等了等,見我自顧自地喝茶,終是沉不住氣了,“唐靖嘉!我今天特意打扮成了你喜歡的樣子,你怎麼對我視而不見!”
我轉頭看看她,確實清秀可人,沒有絲毫脂粉的俗氣,“雲歆公主……”
“我馬上就要嫁給你了,你便是我的夫君,喚我芹兒就好了嘛……”她有些羞澀地低頭扯着香帕,半含責怪地對我道。
已到嗓子眼兒的話被她一堵,我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
“唐靖嘉,你知不知道爲了你,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她忽而擡起頭,認真地看着我,“帝都風傳《唐氏謠》,人人都說你是孌童,我心裡又氣又急,想找父皇給你討公道,父皇偏偏又不讓我踏出永樂宮半步!我這些天見不到你,真的很想你……”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卻越來越紅。
我倍覺頭疼,雲歆公主一腔小女兒情思,陰差陽錯地付諸於我身上,眼看就要覆水難收,可該如何是好……我澀澀地開口,“雲歆……噢不對……芹兒,是這樣的,我們之間並不瞭解彼此,你有你的好,你完全不用爲了我的喜好去改變自己啊……”
“唐靖嘉,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警覺地眯了眯眼。
“雖然我也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麼,但或許,我也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好。我不夠強壯,武功也不是很厲害,可能沒有辦法很好地保護你……”
“那就換我來保護你!我是父皇最疼愛的雲歆公主!”她倔強地打斷我的話。
我搖搖頭,想起尉遲晟曾經對我說的,便也學着對她道,“男人是不需要女人來保護的。而且……我脾氣也不太好,我很喜歡莫名其妙地生氣,我喜怒無常陰晴不定,你是尊貴的公主,從小就被陛下呵護在手裡,跟了我,怕是要受委屈……”
“我的脾氣也不好,我們天造地設。”
“可是我的身體也不好,你也知道天下不太平,如果有一天
我戰死沙場,你可就得守寡了……”說到這,我謹慎地看了她一眼。
她有些氣結,又揚聲道,“你要是戰死沙場,我樂意就跟着你殉情,不樂意就改嫁,我是陛下最寵愛的雲歆公主,誰敢管我?”
“我……”還未及我辯解,她就怒道,“這些都是後話,你管那麼多做什麼!唐靖嘉,你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我該怎麼回答呢……喜歡,誤會就要加深,不喜歡,一旦她鬧起來,事態只會更嚴重……
“芹兒,喜歡有很多種,有一見鍾情,有日久生情,並不是兩個人一開始在一起,就會很喜歡彼此的,我們需要接觸,需要去認識,才能確定自己的心意。”
“所以,你完全不用有這麼多的顧慮,我相信我們可以好好地在一起。”
我靜靜地看着她,她正是一副無比認真的模樣,令我無從反駁了。
看來取消婚約之事,還得從長計議……
芹兒重整了心情,仍然興致頗高地和我閒聊,說的多是平常瑣事,我也就隨意聽了。又過半晌,我琢磨着該出宮,遂向她告別,她頗有些戀戀不捨,卻也知道留我太久不合禮數,便讓宮女送我出去。
從永樂宮的偏殿出來,遠遠聽見有女子的抽泣聲和吵鬧聲,我好奇地停了腳。
“靖嘉公子,怎麼不走了?”送我的宮女小心地回身問我。
“這是什麼聲音?”我皺眉問道。
那宮女也靜默地聽了一會兒,然後輕聲答道,“回靖嘉公子的話,可能是掌事的春醉姐姐在教訓犯錯的宮女吧。”
念奴嬌?我不由聯想到那個闖禍的宮女,“走,帶我去看看。”
“諾。”那宮女乖巧地引我往旁處去,我走了幾步,便看見一羣宮女圍着一個躺在地上的人,嗤笑打罵不斷。而春醉正坐在前面的石椅上,毫無規矩地將腿架着,滿臉輕蔑不屑。我將手負於背後,面無表情地上前,“你們在做什麼?”
宮女們被唬得慌忙散開到一邊,老老實實地站好,我凌厲的目光掃過去,春醉便嚇得往地上一跪,顫聲道,“回……回靖嘉公子的話,奴婢奉……奉公主之命,懲戒這個犯錯的宮女……”
我聞言扭頭向地上看去,那宮女正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來,楚楚可憐地看着我。她此時雖然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素錦宮衣,卻顯得越發纖弱可人。只是這容貌絕色清冷,讓我依稀覺得很是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就是念奴嬌?”我問。
“諾。”
“不過是潑了公主的一件衣服罷了,方纔我與公主閒談,公主已經消氣了,這事兒就由我做主,算了吧。”我輕輕道。
春醉不甘地偷瞄了一眼念奴嬌,又不好發作,只得應聲下來,我淡淡道,“你既是掌事宮女,便要守好自己的職責,若是再讓我看到你有什麼不妥,可別怪我警告你。”
“諾。”春醉暫時壓住了情緒。
我擺擺手催衆人下去,直到她們散了,方親自將地上的念奴嬌扶起。她畏畏縮縮,眸光瑟瑟,臉上的淚痕我見猶憐,秋風帶過的涼意輕輕拂過她單薄的素錦宮衣,顯得越發柔弱。我細細看她,她似是很害怕,半帶感激半帶羞澀地低下頭去。
哦……是她……月夕夜宴在朝宗臺附近獨舞的她……
“別怕,不會有事了。”我柔聲對她道。
“念奴嬌……謝……謝過公子……”她弱弱地回我。
我雲淡風輕地微笑,從袖裡掏出一方雪白的香帕,邊角處有點點泥灰,伸手遞給她,“這是你昨晚遺落的東西吧?現在物歸原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