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公見我滿臉沉思地立在原處不說話,便要越過我離開碧蘭小軒,我伸手狠狠抓住他的衣袖,眼裡盡是不可置信,“我要看看麗妃的屍體。”
他瞪大了眼睛看我,塗着厚厚白粉的臉驀地滴下汗珠,對我道,“靖嘉公子,麗妃是暴斃身亡,屍體猙獰可怖,怎能污了您的眼呢?”說完不動聲色地從我手裡抽回了衣袖,臉色似是不想和我過多糾纏。
可是我不信。
“我要看看麗妃的屍體。”我仍是固執地重複着。
秦公公嘆了口氣,斜眼睨我,“靖嘉公子,您是真傻還是假傻?”
我聞言有些出神,無措地看着他,他那尖細的嗓音在此刻聽起來猶爲刺耳,“靖嘉公子,陛下說麗妃暴斃身亡,麗妃就是暴斃身亡,您可千萬不要多管閒事。”又突然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詭異地說,“宮裡頭,有人沒長眼睛,有人渾身都長着眼睛,所以公子,不要以爲做了什麼事不會被發現,不說,自有不說的道理。”
我只覺眼睛痠痛,隱隱有些溼潤,秦公公平靜地看着我,旋即稍躬了身,並不是很規矩地對我道,“靖嘉公子還是快些回去吧,咱家先走一步了。”
看他踩着細碎小步匆忙離開的背影,我越發覺得淒涼。回身瞧見這破敗的碧蘭小軒,又是空蕩蕩的荒蕪一地。這裡剛剛經歷了難得的熱鬧,卻是因爲麗妃的死,而麗妃的死,竟然真的是陛下所爲……
怎能如此涼薄?畢竟也是正值韶華的紅粉佳麗,畢竟也是曾經耳鬢廝磨的枕邊人,即便再不好,也不當趕盡殺絕。只是麗妃的父親已經因蘇城水患一事被撤職,發配充軍,陛下何故要在麗妃快要清醒之際將其殺害呢?這樣的行爲,倒像是在堵住她的嘴,生怕她說出什麼來。我疑惑地往井邊走,打水的木桶改變了位置,還套着麻繩,顯然是用過。
在見笑瓊玉膏快要起效的時候,麗妃暴斃身亡,這其中,大有隱情。若我執意要查,必定會受到諸多阻撓,一旦惹怒了陛下,就是死罪難逃。秦公公一向只對我維持表面上的禮數,實則並不把我放在眼裡,更何況是陛下呢?
我從來都是懦弱無能者,就是想逞能,也有勇無謀,纔會害得麗妃落此境地。
“她若清醒,必定會鬧得後宮不可收拾,父皇已經不會再縱容她,她不瘋,就得死。”
“我是父皇的親生兒子,不用臆測,也知道他會對麗妃做什麼。”
“你且收起你那自作多情的善心吧,就是在宮外的亂世,你那套也行不通,更何況是在宮裡。”
李曄和蓮大人的話不斷迴響在我腦海,我終於相信了李曄的洞悉,原又是我錯怪他了。但是蓮大人,爲何要改口勸我去救麗妃呢?想起那天他古怪的神情和突兀的反應,我已經不會再單純地以爲他是好心了。
恐是我因爲無知而被蓮大人利用,只不知這回他想耍什麼把戲。
滿腹愧疚,想來想去都是深深的頹喪,俗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的資質果真還是這般平庸。唐雍月啊唐雍月,我捫心自問,何時才能長記性呢?即已寸步難行,就休要再天真下去了。
只是我痛恨我的自以爲是,也因我的自以爲是而感到後悔。我不過是個身世成謎的平凡女子,書讀得不多,字認得不全,本就玩不起權術鬥爭,還要不自量力地出謀劃策趟渾水,別人喊幾句“公子”,便真的以爲自己可以尊貴到和李曄相提並論了。
尋處隱地安然避世,是我的初心,我亦說過,永遠不會相爭。這害人害己的虛榮,我該好好收起來,斷不可再犯此次錯誤。
麗妃死後,我有好幾日都沒再去宮裡,而李曄自那日與我分開後,便偷偷跑出宮,暫時沒了音訊。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聽聞麗妃的事情,也不知道他會否怪我怨我,我終日被愧疚和悔恨折磨,夜夜夢見悲慘的過往。
倒在血泊裡的爹孃,中箭摔下滾滾黃沙的弟弟,遙關戰場上的赫哲,爲了救我犧牲掉自己的百里大夫,還有阿壁,婆婆,望星……我已經很久沒有記起了,想起來卻還是覺得往昔歷歷在目。
心裡團着苦澀,一滴淚順着眼角悄然滑過,我忙偏過臉去輕輕擦掉,綠翹並未發現,正要點了沉水香,便聽我道,“不用那玩意兒了。”
綠翹歪着頭,不解地看我,“爲何?這香是安眠的,你已經好幾日沒有睡安穩了。”
我將臉深深埋在被子裡,閉了眼懶懶道,“困了自然會睡安穩,點了那玩意兒反而擾我神思。”其實我聞着那沉水香,總會想起李曄身上的零陵香,因着這緣故忙叫綠翹別用。
綠翹遂沒多問什麼,掩好門便出去了。
拆離送我的風車被她精心夾在了窗邊,時常在我靜默時呼啦啦地轉起來,我每回都會盯着它出神好久。這段時間,精神越發萎靡,身體也抱恙,便一直待在聽雪齋裡不出去。大哥雖然很擔心,但因忙着應酬政事,一直沒時間來看我。
再說靖嘉的生辰將近,整個定安將軍府張紅掛彩的,處處顯露着與我格格不入的喜氣。麗妃一黨倒臺,削了庶派的勢力,嫡派自然洋洋得意,加之過完我的生辰,不消幾日便是雲韶公主下嫁世淵,嫡派更能乘勝追擊地出一口氣了。
麗妃的事情已將我狠狠挫敗了一次,令我不敢再出頭逞能,本就厭煩人心算計,便整個人懶怠下去,好似這喜氣與我無關。事實上本就與我無關的,我不過是個頂替了靖嘉的假公子罷了。
又是安安靜靜地在牀上憩了片刻,突然聽見遠處有男人的聲音在低低說着什麼,便有些好奇地披了外袍,推門出去一探究竟。
房前梅樹下站着個錦衣男子,堅毅俊朗的側臉不苟言笑,溫柔的眉眼微微皺着,似與人疏遠又似與人親近,正是世淵。他對面的是綠翹,正輕輕回答着什麼,世淵聽了神色更加擔憂。我緩緩走了幾步,嗓子生澀道,“你們在說什麼呢?”
世淵這才注意到我,緊張地跑過來攙,“身子不好,怎麼能這樣就出來?”
綠翹也不放心地跟着附和,“是啊公子,仔細着涼。”邊說邊替我拉緊外袍。
我有些僵硬地笑笑,“熱暑天氣,哪裡會着涼呢?”綠翹平日裡與我隨便慣了,聽我這樣說便有些不滿地嘟起嘴來,“就是熱暑天氣,越不注
意越容易着涼。”
世淵雖然有些驚奇我與綠翹的親密,但也沒問什麼,我有些打趣地問道,“你們剛纔揹着我說什麼呢?”綠翹忍不住快嘴道,“還不是撫遠將軍擔心你嘛,這段時間但凡來府上與將軍議事,總會順便來看你。”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世淵,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你大哥要顧的事情太多,我便替他來看看你,只是每回來你都在歇息,也不想讓人告訴你我來了,只問問綠翹你的近況。”他擔憂地瞥我一眼,“月兄弟,你不會生氣吧?”
世淵總是這樣,生怕稍有不周便會惹我不快,我雖然感動他的體貼細心,卻對這樣的小心翼翼有些難以接受。“世淵你……怎麼總是擔心我會生氣呢?”
他微愣,隨即舒展了眉頭對我笑道,“沒有,你想的事情多,有時候會悶在心裡不說,我着實不希望你這樣。”
我點點頭,想到他之前在宮裡還有意無意地避着我,便故作輕鬆地問,“怎麼?有時間不去宮裡陪公主,來看我做什麼?”
世淵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起來,欲言又止了片刻,見我疑惑,便有些不自在地答道,“她在宮裡一切都好,倒是你,眼看生辰將近了,還把身子鬧得這般不愉快,應儘早恢復纔是。”
“原在撫遠將軍心裡,我們公子比公主還要重要呢。”綠翹天真地捂嘴偷笑。
我尷尬地拍了拍她,世淵聞言亦顯得無措,沉默半晌,綠翹方湊過來,輕輕問我,“是我說錯話了麼?”我更加難爲情,咬着牙悄悄回道,“別和我靠得這麼近,我是男人。”說完順手推開了她一些,這些舉動在世淵眼裡自然顯得極爲親暱,他若有所思地想想,便對我道,“看見你還好,我也就放心了,讓綠翹扶着你回去歇息吧,我先走了。”
我面上還帶着不適的神色,聽他這麼說,忙回道,“我很好,自己進去歇息就是。”復而轉頭對綠翹道,“去送送撫遠將軍。”她忙乖巧地答應,我眯眯眼假裝惡狠狠地對她說,“休要再給我胡言亂語了。”
綠翹遂調皮地對我吐吐舌頭,與世淵走遠了。
我忽覺有些疲憊,忙獨自轉身進了房裡,披在身上的外袍無力滑到地上,正想彎腰去拾,不料一陣眩暈,踉蹌幾下扶着桌子方纔站穩。額頭上起了層密密的冷汗,我虛喘了幾口氣,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正對上銅鏡裡那張滿是倦容的臉。
細細看着,眉眼裡盡是滄桑,兩頰消瘦得微微凹了下去,嘴脣也是略有乾裂,可以料想此刻的自己,必定是面色慘白,憔悴至極。暗暗吃驚,心病又犯了,且犯得如此來勢洶洶。
緩和片刻,我輕拍着胸口慢慢蹲下身,想要去拾那件外袍。指節分明的手顫抖着去摸,稍用了點勁便讓我覺得重心不穩,猛地一口氣提不上來,心如刀絞,我禁不住嘔出一口鮮血。那耀眼的紅漫在地上,令我又忍不住地想起慧妃,便更覺苦悶。
虛弱地半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揪住那件外袍,待熬過了這陣疼痛,便胡亂地擦掉了地上的血跡,暗暗告誡自己,吃的苦太多,忍的痛也太多,現在還得堅持下去,還不可以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