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夢生的家是西塘一處偏僻簡陋的民居,家門前圍着一圈低低的籬笆,白牆黑瓦,檐角矮矮,旁處依稀可見幾戶村落。他有些不好意思,越走近前越頻頻回身,帶着靦腆而拘謹的神色,想是擔心讓我和綠翹看了笑話。
他衣襬翩翩地走到門前,掏出鑰匙開起鎖來,我和綠翹緊隨其後。看着他真實平凡的模樣,爲清苦所擾而顯得生澀,竟和臺上那萬衆矚目的帝都名伶判若兩人。
推開木門,有輕塵在空氣中飛揚。“家中簡陋,還請靖嘉公子和綠翹姑娘不要介意。”他羞澀道,“隨我進來吧。”
我遂點點頭,與綠翹一同進了屋,屋裡當真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去一桌一牀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沉寂而幽暗的屋子裡傳來悶悶的咳嗽聲,我偏頭看去,牀上正蜷着個消瘦的婦人,髮絲散亂而面容憔悴,秦夢生慌忙過去探她,她便吃力地轉過臉來,“夢生……咳咳咳……是不是……有客人來啦?”
秦夢生扶了她頭,替她掖好被角,輕聲道,“娘,是夢生的兩個朋友,來家裡坐坐,順便看看能不能治好你的病。”說罷又扭頭對我尷尬地笑笑,“你看,說是進來坐坐,也沒有什麼席子椅子,着實令我過意不去……”
他這般自嘲,我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只抿了脣對他搖頭微笑。
秦夢生的娘眯着眼仔細地看過來,氣若游絲道,“都是我不好……咳咳咳……拖累了這個家……連你朋友來……連你朋友來……都要受委屈……”
綠翹聞言也被這沉重的氣氛壓着,規矩站在我身後,面上有些難過地一言不發。我忙走過去靠近了些,誠摯道,“老夫人千萬不要這麼說,我是夢生的朋友,結識過醫術精妙之人,特地過來看看老夫人的情況,好幫助老夫人早日脫離苦海。”她躺在牀上,牽出一抹悽苦的微笑,“我這條賤命……死不足惜……唯有夢生……令我……令我好不放心吶……”
坐在牀邊的秦夢生握緊她的手,眼含隱忍道,“娘,怎麼這樣說。”
我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老夫人,您一定要相信自己可以好起來,夢生他那麼孝順,肯定會想辦法治好您的病,您就算是爲了夢生,也要堅持下來纔對。”
秦夢生的娘點點頭,緩了口氣遂招呼我再近些,“這位公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模樣竟生得這般好……”
她本是無力笑着,忽然瞥見我腰間佩掛的和田玉印,眸光一閃,有些難以置信地就要伸手來夠,我嚇了一跳,忙往後退了幾步,她這才發覺自己失態,然而已是忍不住地淚盈滿眶,“咳咳咳……咳咳咳……你……你是哪家的公子?”
我愣了愣,心下有些疑惑,卻還是強裝鎮定道,“定安將軍府的二公子,唐靖嘉。”
她聞言定了好久,癡癡地看着我,卻又像是透着我在看其他東西,綠翹一時不明情況,擔憂地扶着我胳膊,我問道,“夫人,你怎麼了?”她驀地回過神來,喪了口氣般看向地面,喃喃道,“無事,無事。”
秦夢生忙扶她躺好,“娘,靖嘉公子也是想治好你的病,你不要多心。”
她有些悽婉地笑笑,眼角滑過一滴晶瑩的淚珠,“都是天意啊……天意……”
我越發不解,卻聽秦夢生道,“不好意思啊,我娘累了,不如我陪你去外面走走吧。”
秦夢生的娘似是還沒有從剛纔的情緒裡恢復,閉着眼輕輕嘆氣,秦夢生替她蓋好被子,站起身來送我出去,綠翹滿臉緊張地看着我,我雖然也滿腹疑惑,卻還是冷靜地對她笑笑,暗示她什麼都別問。
走出屋門,我轉而對秦夢生道,“你娘病得確實有些重,不過你放心,我那位朋友醫術精妙,肯定能治好她的。”我對他寬慰笑笑。
他點點頭,神色凝重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娘不喜結交權貴,自然對你的身份敬畏,這才一時沒控制住失了禮,還請公子不要介意。”
我裝作無事地笑道,“沒關係,我們就當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別和我客氣。你還是快些回去照顧你娘吧,我改日帶了藥再來拜訪。”
他這才駐足,對我認真道,“我孃的病,就拜託給公子了。他日籌得銀兩,必如數奉還,也請公子不要推脫,既是朋友,便請笑納夢生的一片誠意。”
我大方笑笑,“不是我推脫,實則是將死之人,身外之物已不在意。”
他一驚,“將死之人?公子此話怎講?”
我故意擺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慼慼然表情,無奈苦澀中又強作閒散,只兀自對他搖了搖頭,不願多提隻言片語。
綠翹偷偷看我一眼,機靈地掩面抽噎起來,“嗚嗚嗚……我家公子奉陛下之命……要籌備宮裡的月夕夜宴……可是經費緊張,陛下又要辦得別出心裁,我家公子身體不好,已經累得三番兩次病倒,卻還是毫無頭緒……眼看月夕將近,要是我家公子沒有做好陛下交代的事,就只能……就只能……”
我稍側了身,有些嗔怪地斜了眼綠翹,嚴肅道,“誰讓你在外面多嘴了?”
綠翹說得過於痛心,倒還真擠出了眼淚,邊抹邊委屈道,“公子,奴婢也是爲您擔心啊……”秦夢生見狀也跟着有些焦急,緊張道,“這可如何是好?”
我輕輕嘆氣,綠翹又搶先一步,對他道,“你唱的戲可是整個帝都最好的,而且從不出樓表演,若你能夠在月夕當天進宮爲陛下獻唱,我家公子的命肯定能保住!”
秦夢生聞言面色凝住了,一時爲難而猶豫,我忙責備綠翹道,“瞎說什麼!我不過是想幫秦兄弟一把,才自作主張地要幫他治好他孃的病,如今你這樣,倒弄得我是別有居心,糟蹋了我對秦兄弟的真意!”說罷又對他尷尬笑笑,“秦兄弟,府上的丫鬟管教不嚴是我的過失,你別放在心上。”他搖搖頭,思忖着道,“綠翹姑娘也是一時着急。”見他話裡沒有讓步的意思,綠翹忙懊惱地跺一跺腳,甩了袖子就站定到秦夢生面前。
我還未來得及伸手去拉,便聽綠翹氣急敗壞道,“你當真這麼狠心!我家公子要是因此被陛下怪罪,你孃的病恐怕也不能及時見好……”
秦夢生聞言愣愣地看着綠翹,我忙將她一把拉至身後,正色道,“這丫鬟口不擇言,秦兄弟不要理她,還是快些回去吧。”秦夢生終是緩了臉色,先是眼眸垂望地面,接着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般,深吸一口氣,擺擺袖子對我笑道,“罷罷罷,既然有緣與公子相識,又得公子出手相助,便沒有那些生分的規矩,夢生願以一己之力,替公子解決燃眉之急。”
我在心裡暗笑,面上卻還是肅然,“不行,我不想麻煩你,更不願意強人所難。”
秦夢生不在乎地笑笑,此刻已是輕鬆非常,“公子言重了,是夢生心甘情願的,不過是去宮裡唱出戲,亦是夢生的殊榮,夢生還要多謝公子呢。”
綠翹這才笑起來,說話間帶着濃濃的鼻音,“算你有點良心。”
我有些不好意思,雙手抱拳對他鞠了一躬,“如此,多謝秦兄弟了。”
他也回了個禮,誠懇道,“那麼夢生先回去了,公子若有事吩咐,可隨時派人來喚夢生。”
“好。”我點點頭,和綠翹目送他翩然離去,想到他輕易中計,眼裡的神采突然深邃了。
綠翹偏頭望了望我,“你不高興麼?他終於答應了。”
我幽幽出聲,“你說,我這樣設下圈套,是不是很壞?秦夢生這個人很簡單,沒什麼太多心眼,看上去很重情義,又孝順,我算計他,是不是有些過分?”
綠翹狠狠地搖頭,安慰我道,“不會的。你不是也和我說,沒有殺人放火,只是讓他幫個忙而已,沒有什麼的麼?你要救他孃的命,他幫你是應該的,你就別多想了。”
我又道,“可是綠翹,從前我位卑人輕,別人看着我有用,就會主動來對我好,我只有被擺佈的命,而現在,我卻成了擺佈別人的人,難免心裡有些難過。”
綠翹微笑道,“你啊,就是喜歡想太多,要不然也不會得心病。在我看來,你不僅不壞,反而很善良。真的無情之人,即便耍弄別人到生不如死,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
我訝異她單純面貌下竟有這樣一顆玲瓏巧慧的心,遂屏息片刻,沉重看她道,“你怎麼也會說這麼深奧的話了?你從來都是天真無憂的。”
綠翹便乖巧地對我展顏,搖了搖頭,“我從前不說,是不想被這些牽絆,現在說,是不想看到你被這些牽絆。人活着一天就要開心一天,不是麼?雍月,綠翹希望你永遠都開心。”
此時這聲“雍月”喚得真好聽,我豁然開朗,像小姐妹般執起她的手,溫柔地笑着回她,“雍月也希望綠翹永遠都開心。”
我與她四目相對,盈盈一笑,相伴着並肩返回,舉手投足間都顯得親密融洽,絲毫不顧及主僕之分,男女之別。直到走進市郊,人漸漸多了起來,才
恪守規矩地回了府。
自那日之後,我心裡鬆快不少,有了綠翹的開解,月夕夜宴的籌備也漸入佳境,我已經恢復如初。託人去宮裡找蓮大人要了些治肺癆的獨家藥方,盡數送到了秦夢生的家裡,聽他傳回來的話,知道他孃的病已經好了許多。而我在聽雪齋養着,偶爾讀了《梵經簡釋》,也會在院子裡練練功夫,使使鞭子,倒好似從沒有生過病一樣。雖然又是許久未見世淵,尉遲晟等人,但也偷得安閒,生怕見了面又會徒惹不快。
沒有幾天時間,我就解出了那尊純金夜叉明王像上的梵文。
綠翹見我一筆一劃在紙上臨摹,很是好奇道,“這是什麼意思?你天天看這些鬼畫符,如今可弄懂了麼?”
我笑笑,脫口而出,“是心存仁善,靜觀功名的意思。”
綠翹託着腮趴於我案前,疑惑道,“你說高丞相給你的明王像上有這幾個字,那他有何深意呢?”我解釋道,“我有心病,他的意思是讓我心存仁善,不要被嫡庶兩黨的爭鬥給左右,從而無法爲民謀利,這也正是解我心病的方法。”
“那他爲何要這般大費周章,直說不就好了麼?”綠翹又問。
我搖頭,“他是庶派的中心人物,我是嫡派的新進之秀,本就立場敵對,若是明目張膽地告訴我,恐會招惹不必要的是非,甚至,會牽扯到兩派的利益爭鬥。”
“可是他竟還要冒險告訴你這些,看來他人並不壞。”
我笑意更甚,“許是爲了江山王,他知道我與江山王要好,我又是淡泊名利的性子,他纔會好言相勸。其實嫡庶兩派之中,有的人是爲了自己的前途爭名奪利,而有的人,卻是真的爲百姓謀福祉。像高丞相那樣身居名利之中,若是隻一味地貪圖榮華富貴,是不會走到今天這步的。倘若大家都是爲了天下太平而努力,那麼嫡庶之別又有何重要呢?”
綠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輕笑着拍拍她,“說了你也不明白,記住,這件事繼續幫我瞞着,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就連將軍也不行。”
“放心吧,你的事我從來不多嘴,雖然將軍每次都問東問西的,我都要搪塞好久。”
我又滿意道,“行了行了,回頭帶你出去吃好吃的,還有,你尋個空拿些彩泥,到賞珍閣幫我把抹去的那塊給補上吧。”
綠翹聞言只得半帶委屈半帶無奈地點點頭,我心裡自是暢快不已。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我以爲風波將盡時,陰謀再一次向我伸出了手。不知從何時開始,整個帝都都在傳唱一首童謠,關於我的童謠。我有所耳聞,卻不知仔細,大哥將我禁了足,堅決不准我踏出府門半步,我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了。
綠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出門做採辦的小廝那裡打聽到些許,偷偷拿了抄寫下來的字條告訴我,卻又死活不忍心讓我看。
我有些急,板着臉從她手裡搶過,她急得快要哭出來,我慌忙將字條打開,已是皺皺巴巴,卻白紙黑字格外分明。
“唐氏謠?”我訝異出聲,綠翹帶着哭腔對我道,“你還是別看了。”
“唐氏有佳人,卻爲男兒身,貌如名中月,宛若花間魂。平步青雲升,緣由莫相問,曾得君憐惜,如今見不能。委垂皇家恩,拋卻鐵骨錚,難堪公子位,卻道世間冷。嬌娥惶與爭,只怕罔愛恨,何故拆兩鬢,惹得淚紛紛。”
我是男子,如何成佳人?如何得君憐惜?我靠着遙關之役得以認祖歸宗,如何不能問緣由?如何拋卻了錚錚鐵骨?這《唐氏謠》,字字句句直指我與男子有染,暗示我有龍陽斷袖之癖,令女子都自愧不如,好生狠毒!
想到這,不由捏緊了手中的字條,極力剋制自己的情緒,綠翹忙過來勸我,“別人有意陷害你,玷污你名聲,將軍自會爲你討回公道,你別往心裡去。”
幾乎是咬着牙,我狠狠道,“什麼童謠?小孩子怎能唱出這樣的童謠!分明是做好了詩,拿到街上讓小孩子唱,纔會鬧得滿城風雨。”
綠翹趕緊道,“你自己知道就好,快別生氣了,多不容易養好的身子。”
字條團在手心,生生扎着我,提醒我逆來順受已經不再適合,如今我揹負的是大夏唐家的榮耀,頂的是靖嘉的名譽,絕不可再忍氣吞聲。
我冷哼道,眼裡閃過一絲凌厲,“這世道就是這樣,越想躲開,越來找事。我倒要看看,是何人在背後陰我,我定要他,身敗名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