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素娥見自己兒子一勁低眉躬身,只不願退下,心下暗歎一聲,然面上卻是一凜:“爾嘉,你——”
“除非母后同兒臣說清楚!”秋尼爾嘉擡眸慢聲說道。
蔣素娥目不轉睛地對上兒子探過來的視線,自己的兒子自己最清楚,他生的這股執拗性子,與自己自小對他的教育分不開干係。
可若他逆來順受、言聽計從,也就不是自己的兒子了。
想及此,蔣素娥面容一緩,揉了揉眉心,重新坐回椅中,溫聲道:“爾嘉,這件事母后自有主張,眼下不便告知於你,待日後時機到了,母后自然言無不盡!”
秋尼爾嘉聽母氣口氣鬆緩下來,身板也隨之舒展,言辭懇切:“母后,兒臣之所以不放心,只怕您遭了周昱昭那小子的道兒!”
“這個你放心,母后心裡明白得狠!”蔣素娥點點頭,“退兵一事,仔細想來,其實也不爲一個明智妥當的選擇!”
說着蔣素娥輕嘆一口氣,站起身來,步至兒子身前:“《謀攻》有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次攻城!硬碰硬地攻打城池乃用兵打仗最下之策,咱們決心同大梁拼個兩敗俱傷,與南秋實在毫無半分好處!細算起來,還是地大物博的大梁更勝一籌!”
“母后,這只是眼下一時的情況,我們南秋耗得起,耗不起的是大梁!用不了多久,大梁不戰自亂,屆時,我們趁其危,便可一舉重奪邕州!”秋尼爾嘉仍不甘示弱,還在試圖急切地勸解。
“話初我同你已經說過了,南秋也耗不起!我必須先把你的皇位保穩了。然後再談其他的!”蔣素娥眼中精光一閃,“爲了幫你爭下這儲君之位,我可是費了老勁,若因一時大意而生出意外,豈不前功盡棄!”
聞言,秋尼爾嘉閉口,不再駁辯。
“母后決定退兵,賣給周昱昭一個面子,還考慮到另一個深層次的原因!”蔣素娥邁開腳,擦肩繞過兒子。立到他的背後。
“什麼原因!”秋尼爾嘉轉過身子,問向母后的背影。
“途有所不由,軍有所不擊。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於南秋來說,周昱昭,便是這樣一個不要輕易將他得罪死的敵軍!”蔣素娥目光悠遠。
母后原就出身官家。從小熟讀經史子集,而兵法亦瞭然於胸,這纔在後宮中後來居上,從名不經傳的侍女一躍成爲手握重權的南秋皇后。
是以,秋尼爾嘉對母后隨口拈來幾句兵法並不覺驚訝:“母后說得不無道理,誠心講。兒臣對周昱昭也是佩服得緊!可咱們南秋總不能因爲他一人之力,自此就畏了大梁吧!好歹此前,我們也是戰果壘壘的!”
“你那不過是鑽了大梁的空子。若大梁起先就任命周昱昭爲主帥,你今天還有機會說這句話?”蔣素娥轉過臉來,挑眉質問兒子,她下面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
年紀輕輕的周昱昭眼下才只是個主帥,如果將來他萬一當真做了大梁皇帝。十個南秋怕也難敵他一個大梁!
“母后何苦說這些,徒長他人志氣滅自家威風!”秋尼爾嘉聽了母后的話。心裡大不爽,“早在去年,我們就與結了樑子,難道這一退兵,他便能記着我們的好,一笑泯恩仇?”
“原先結的樑子,得算在樑太宗那老兒的身上!他個老東西,倒不可懼!”因爲脣脂有些脫落,蔣素娥原本鮮紅的雙脣色澤淺了許多。
樑太宗不可懼,周昱昭可懼?一君一臣,母后如何將他二人放在一塊比較了!
秋尼爾嘉俊眉一蹙,陡然間,心頭大震:“母后,您的意思?”
“過不了多久,你就知道了!我們只管拭目以待!”蔣素娥斜睨了兒子一眼,緩步踱回椅前,撩擺坐下,然後接着道,“如果大梁沒了周昱昭,以前我們能打下廣西幾個州一回,就能有第二回!如果周昱昭將來成了氣候,有了這次交情,南秋則還有個籌碼在手中!”
聽此,秋尼爾嘉眉頭蹙得更緊,難道周昱昭還有什麼氣候可成?他不過一個親王世子而已!相較於楚王、陳王等嫡親的幾位皇子,他能折騰出什麼氣候?
秋尼爾嘉止不住納罕,母后這兩日並沒有做什麼動作,她何以沒來由地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唯一可能的消息來源就是被自己囚禁的那個女子。
這麼一想,秋尼爾嘉決定不再追問,躬身退出廳門。
兒子走後,蔣素娥一人在廳裡又待了足足半個時辰才離開。
而李眠兒在房中左等右等,直到申初也沒見個人前來,索性坐到書案後頭,隨手從案上挑了本顏真卿小楷,照着練起字來。
寫了沒一會兒,將將要寫滿一頁紙時,忽聽頭頂傳來瓦片聲響,李眠兒忙放下手中的筆,迅速隱到拐角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頭頂。
誰人伎倆恁低劣,弄出這麼大動靜!
一片、兩片、三片磚瓦被相繼揭開,一束陽光順着洞口斜斜地射進室內,李眠兒雙手握拳,脊背挺得筆直,腳下運足了氣,隨時準備閃身!
頭頂安靜下來……
不一會兒,從那洞口中,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條毛茸茸、金燦燦的猴尾巴。
見之,李眠兒渾身爲之一鬆,呼了口氣,脣角抿出幾天來第一抹發自肺腑的笑容。
“金川——”李眠兒跑到洞口正下方,仰頭喚着金川。
金川卻不急着跳下來,而是撅着猴屁股將揭開的瓦片一片片地重新覆上,然後才得得瑟瑟地掉頭對李眠兒做了個鬼臉。
李眠兒會心一笑:“你快下來!”
於是金川鬆開握在房樑上的兩隻爪子,嗖地一下整個身子直直地朝李眠兒的懷中墜落下來。
李眠兒不防懷中突然多出個又沉又毛的傢伙,差些驚叫出聲,好在金川曉得分寸,控制了力道,否則他這一墜,自己定要被砸扒在地不可。
“金川,你怎麼……纔來?”李眠兒乍見金川,難抑內心的歡喜,可忽地一轉念,便由喜作嗔。
金川手舞足蹈地胡亂解釋一通,李眠兒見他滑稽的模樣,只掩嘴輕笑,也懶得仔細管他到底說了些什麼。
“是他派你來的麼?”李眠兒費力地將金川挪到書案上,偏頭悄聲問他。
金川兜手抓起李眠兒剛纔寫字的毛筆,一邊左瞅右瞅,一邊點了點頭。
“讓你救我回去?”李眠兒雖知自己問得有些不着邊,可還是這麼問出了口。
金川一心二用,眼睛瞅着筆桿,腦袋則是對着李眠兒搖了搖。
李眠兒見了,翻一翻眼,粉脣微嘟:“那,你來做什麼?”
金川擱下手中的筆,雙手在胸前抱了叉,意思他是來保護自己的。
“噫,現在纔來保護我,不覺有些晚了麼?”李眠兒斜斜地覷着金川,溫溫地低嗔。
不料金川竟是給她扭捏得來了一個搖搖猴肩。
李眠兒頓時“撲哧”一笑,伸手在金川的腦袋上愛憐地揉上幾揉:“你這一招是從哪兒學來的?”
兩人親暱地說着話,不覺時間過得很快。
約摸酉初時分,金川忽然警覺地站直身子,靜候了瞬時,然後一個招呼也不打地徑直躥到了屏風後面。
李眠兒猜知外頭有人來了,便整了下衣裙,坐到書案後面,提筆將方纔尚沒有寫完的一頁紙寫滿,手中的筆還沒得及擱下,只聽門響啓了。
蔣素娥領着阿倫和阿月走進室內。
李眠兒即時起身,原地先見了禮,然後才迎上前去:“外祖母!”
“嗯!”蔣素娥親和一笑,“寫什麼呢?”
“也沒寫什麼,練練字!”李眠兒據實回了話。
“阿倫,阿月,給穆姑娘換裝!”蔣素娥點了點頭後,微微側頭對身後兩人吩咐道。
李眠兒心頭一跳,忙轉眸看向阿倫兩人,這才發現她二人手中皆捧着圓盤,盤中擺放有衣飾。
外祖母,她這是什麼意思?
即便他們母子三人知道自己是女兒身,可外祖母應曉得自己眼下是女扮男裝的身份阿?
將自己扮回女裝,外祖母要做什麼?她決定不顧自己的意願,準備把自己帶回南秋麼?
“外祖母——”李眠兒身子朝後退了一步。
“眠兒,你先把衣服換上!外祖母有話同你說!”蔣素娥見李眠兒的眼神縮了縮,知她有些慌神,於是出言寬慰。
雖然心裡沒底,可此時也別無選擇,李眠兒聽任阿倫和阿月給自己換了身雪白衣裙,又把自己的頭髮放下,簡單地將劉海均分到耳側,然後在腦後紮了個結。
妝罷,阿倫和阿月忍不住驚歎,看看她們的皇后娘娘,也是一臉驚豔。雖之前見過此女男裝扮相時就非常不俗,但在看到她迴歸女相時,仍然被驚豔了一把。
本就明膚雪肌的李眠兒,被一身雪衣襯托,愈發顯得風姿清絕、氣韻天成,叫人見了移不開眼。
這樣的氣度,這樣的風華,應是與生俱來、渾然天成的,蔣素娥看着眼前的女子,試圖透過她,想象自己女兒成人後的樣子。
“衆人皆說我長得像孃親!”李眠兒見外祖母眼眶漸有溼意,曉得她定是想孃親了,便這般說出口。
聞言,蔣素娥欣慰地點點頭,然後眼神示意阿倫和阿月退下。
二人利索地領命,退出房間,帶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