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辰的武郡王府顯得十二分的漆靜,諾大的府宅零星地掌着幾盞燈。周昱昭隻身一人時向來不愛走府門,無論正門、偏門,抑或前門、後門,此時,他隨意挑了一面粉牆,蹭地躍入,又忽地幾個起伏,眨眼間已進了他的臥房。
桌上擺着的茶水同點心皆還是熱乎乎的,淨房大木桶裡的湯水亦是熱氣騰騰。周昱昭脫下裳服,緩緩沉入水中,頭仰在桶沿,眼睛盯着頂上的天花板一眨不眨。氤氳的熱水在碰觸他的面龐時化作細小的水滴,熠熠閃閃,更襯得一張玉面棱角分明,線條俊美。深遂的眼眸因爲水汽而被暈得泛着幾分迷離,紅潤的雙脣微抿,似是在抵禦着什麼……
周昱昭靜靜地躺在湯水中,忽然低頭看了一眼胸口處,隨後擡頭深吸一口氣,嘰諷一笑:當真打算趕盡殺絕麼!
直到湯水變得有些冰,他纔出浴,拭身,更衣。待他走出淨房,方纔在他沐浴時便已趕來的武郡王及王妃雙雙起身,十分關切地看着他們唯一的兒子。
周昱昭只着了身白色中衣,武郡王妃王鈺忙將臂彎裡的鶴氅親給兒子披上,又給他幫額前的溼發捋順,再又心疼地將之上下前後一通審視,確認沒有什麼之後才退到身後的高椅上坐下。
武郡王放下杯盞,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方纔示意他坐下,然後沉聲說道:“你的事,晚間蒼鷹已經向我稟過了。我看,近日你還是少出門的好,待世子封下來,儘管大大方方地出門,。如今你越是往暗處,他越容易下手,至少明面上他還是有顧忌的!”
周昱昭聞言點頭稱是,待武郡王再次示意,才又端坐好。
武郡王單手撫着香几上的一柄墨玉金絲嵌寶壺,稍頓了一會兒,復又續道:“再過些日子便是聖上五十壽辰,屆時你該以武郡王世子的身份,給備份禮了,這幾天你就着手準備這件事吧!”
周昱昭點點頭。武郡王對自己這個兒子深感欣慰,低頭呷了一口茶,語重心長地道:“昭兒,如若有甚麼特別想做的事,便放開手腳去做吧!男兒大丈夫,總也不能一輩子苟且偷生,總要做幾件十分值得的事,將來便是無意間死了,也好少些怨悔……昭兒,過些陣子,父王欲送你去邊關,你覺得如何?”
王鈺聽到這兒,原已溼潤的眼眶徹底氾濫,看着兒子朝氣蓬勃的面孔,心裡是說不盡的傷懷和心痛,再看夫君,壯志未酬,齎志而老。真是蒼天弄人,若是可以選擇,寧願一家三口身在平常百姓家,便是成日爲了餬口而奔波辛勞也無所謂!
余光中依稀感覺到王爺投過來的視線,王鈺連忙收了淚,輕呼一口氣,換上一副笑容。
周昱昭刻意略過母妃的淚眼,直視父王,起身長揖回道:“孩兒,願聽父王安排!一來,孩兒空有一身武藝,卻無甚施展之地;二來,在山上所學,光用作紙上談兵也實在浪費;三來,孩兒恰好也有類似打算……”
王鈺從自己所處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兒子光潤的額頭以及俊美的口鼻脣線,卻無法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她緊緊地攥着絹帕,忍住抽噎,溫和地問向兒子:“昭兒,你年紀說小也不小了,母妃想着給你說門親事的,你怎麼想?”
周昱昭聞言,擡眸先是看向父王的面色,見其臉上並無慍色,想來母親之前定也同父王商討過才作此問的,遂而他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珠眸轉動間似是定下了決心,於是他重新迎視雙親的視線,堅定而又自信地說道:“父王、母妃,孩兒不想重蹈你們的覆轍,孩兒將來定要兒孫滿堂!”
王鈺聽後,再也控制不住,淚水斷了線般地躥出眼窩,而武郡王則是定定地凝視着長身玉立面前的兒子,半晌過後才站起身,側首示意王鈺,然後長袖一甩,出了屋。
王鈺依依不捨地再步至周昱昭的身邊,幫着理了理鶴氅,又將他落在額間的一縷長髮捋至耳後,因頭髮太過順滑,結果那縷發不聽話地又落到臉頰上,於是她重新將之捋到耳後,然後又理了一理周昱昭肩上的鶴氅。
周昱昭靜靜地看着母妃,任她親近着,終於,王鈺收回手,含着淚,一扭頭,追武郡王而去。
周昱昭立在原地,看着門簾搖搖曳曳,直怔了片刻,方纔啓口啞聲命道:“來人!”
原先靜悄悄地門外隨之魚貫而入兩婢兩奴,四人手腳麻利地將鋪整牀榻的鋪整牀榻,替周昱昭寬衣的寬衣,井然有序,有條不紊,事畢後,熄了燈,再又魚貫而出,從頭至尾,主僕不做一句交流。
這一夜,似乎尤其特別,因爲好些人在這個晚上夜不能寐,或因他人或因他事。
最近幾日,京都尋常百姓談論最多的莫過於太宗皇帝的壽辰大典,京都官場中人攀扯最頻的莫過於太宗皇帝的壽宴。百姓們因何興奮盎然,卻是因爲京都城內城外、大街小巷盡皆張燈結綵,各色人羣攜東裹西地從四面八方風塵僕僕涌進都城,於是茶樓、飯館、青樓的生意跟着一勁兒紅火;官場中人又因何談興甚隆,卻是因爲一張可以憑藉着進宮赴宴的名帖。
這一日,武郡王嫡子周昱昭接冊書,正式受封武郡王世子,今上賜賞錢、帛、茶、絹、絲等無數。
這一日,溫國公府又是門庭若市,說親的說親,搭媒的搭媒,紛至沓來,忙得方氏妯娌幾個團團轉,好容易將最後一撥兒人給送走了,眼看已至午飯時分。
方氏由下人扶着,直想喝盅茶解解渴,還沒來得及歇下,又聽下人來報,方氏很不耐煩地揮揮手,命叫外頭候着,那下人遲疑着不曾動作,方氏皺眉斥道:“聾了還是腿折了?”
那下人聽後,忙磕頭釋道:“主子,來人是楚王身邊伺候的!”
方氏一聽,立等起身,領了弟媳陸氏、程氏以及衆僕,浩浩蕩蕩地出了廳。方氏一路走,一路思索,究竟什麼事物楚王不親自交由大爺,卻要由自己來接!
這一想,轉而想到自己女兒天天身上,莫不是那日晚宴,天天被楚王中意了?再又想到楚王已立過正妃,要天天做側,豈不有些委屈天天咯!可又想到楚王的特殊身份,心道:如若天天嫁過去,說不定再過個年把兩年,那側妃的頭銜就要換成正宗的貴妃了。
方氏頭腦裡飛快地衡量算計着,爲難得甚至有些煩躁不安起來,似乎這個抉擇就在眼下,還要她非擇不可一樣。陸氏和程氏見方氏急地額頭冒汗,卻搞不清緣由,只得一步不離地緊跟着。
到得花廳,果見一矯健男子手捧紅木方盒,靜立廳中,見方氏等人前來,忙長揖作禮,方氏認得此人正是上次宴會時,楚王隨侍的二人中的一人,於是趕忙側身避開,福身回以一禮,同時脆聲請道:“官人不必多禮!不如先坐下,喝口茶水!”
矯健男子婉拒:“夫人客氣了,小的奉楚王命,來給李家小姐遞帖子過來的!”
方氏聞言,眉眼頓開,笑意盈盈地客套:“真是受寵若驚,小女從來愚鈍,卻得蒙楚王厚愛,算她幾世修來的福!”就在這一刻,方氏似不再猶豫,暗下里忖道:既然楚王如此用心,如天天當真嫁過去,即便做的是側妃,那也只是一時半會的,一旦將來楚王繼了位,那麼尊貴的身份地位、無窮的富貴榮華豈有缺了天天的。
那男子端着木盒,眼見方氏誤解自己的意思,又靈魂出竅一般地心不在焉,只得微提了嗓子糾正道:“小的奉楚王之命,是給李家九妹送帖來的,後日乃聖上壽辰,將大擺宮宴。還請夫人將帖子轉交九小姐,另還有這個盒子一併轉交於她!”
方氏兀自神遊,直到眼前的男子提到“九小姐”三個字,方纔清醒過來,再仔細一聽話意,知道自己果真誤會了,白白地空歡喜空煩惱一場,可是當着客人的面,怎好失了儀面,忙話鋒一轉:“原是給九妹啊,一樣一樣,都是一家人,我這就替九妹先給楚王謝恩哩!”說着蹲身一福,宛如一賢明大義的兄嫂。
男子聽了這話便不再多言,依着楚王的吩咐,將描金紅帖和紅木禮盒遞過去,接着便行禮,口中道聲“告辭”。方氏親手將帖和盒子接過,然後又轉遞予下人捧着,回頭掬個笑容,對着客人說道:“那還請這位官人慢走!”
待客人一走,方氏臉立馬冷了下來,一聲不吭,快步走出花廳,往自己園子方向奔去。
快至北院時,想起身邊還圍着一大幫人,於是停下腳步,掉過頭去,吩咐陸氏、程氏各自回去休息,其他的丫頭婆子也各忙各的,只帶了慣常伺候的幾人,踏進院子。一進到北院,方氏便徑直入了自己的臥房,命素瓶速速將紅木盒子打開,素瓶依言行事。
方氏湊近了,探頭一看,木盒中整整齊齊疊着一套純色裳服,顏色亮的晃眼,嫩黃的小訶子,嫩黃的蔽膝,嫩黃的下裳,嫩黃的廣袖,嫩黃的腰封,嫩黃的腰帶,布料柔軟舒適,做工精緻細巧,看得幾個僕人驚豔萬分。
盒子最底下,就是在衣裳的下面還附有一張便籤,卻是用紙封了口的,方氏不敢擅自拆看,重新將盒子合上,雙眼盯着請帖,冷聲問道:“楚王是如何曉得那個丫頭的?”
春梅聞言,輕聲提醒:“夫人,您忘了麼,小姐前日不是和您提過,那日府宴,大爺曾命人傳九小姐前去宴上的!”
方氏依稀記得女兒似有提過,可自己最近實在太忙,根本沒有往心裡去,也不曾向底下人作任何探問。如此說來,楚王其實看上的卻是那丫頭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