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時的心境成鮮明對比,外面夜色如華,一輪彎彎的下弦月悠適無比地掛在楊柳梢頭,李眠兒獨自一人坐在遊廊下,而服伺的人則遠遠地站着、看着。
接連幾日,周昱昭沒有再傳音訊過來,李眠兒不知他現下身在何處,今夜又能否及時出現,過了今晚,明天……明天她就要被披上通紅的嫁衣了!
看着越發明亮的彎月,李眠兒卻心漸灰意漸冷,從南境至京都再快的馬也得馬不停蹄地跑個半月,周昱昭出發到現在才十一天,原先,她一直堅信,只要他說會趕到,他就一定會趕到。
可是,月亮都晃到黑幕之央了,她怎麼一點也沒有感覺到周昱昭呢!
“郡主,天太晚了,我們回去休息吧!外頭熱,還有蚊蟲呢!”一個宮人說着還作勢猛拍一下手臂,手中捏着只死蚊子,語帶擔憂地出聲勸道,今晚的郡主似乎有些反常,是不是因爲明天就要遠嫁了!
一向喜愛睡覺的李眠兒今晚徹底失眠了,她半點睏意沒有,只是這麼靜靜地看着夜空,一種難言的苦楚慢慢浸滿胸腔,然後肆意驅逐駐紮在其中的那些希望和幻想,那些希望和幻想似乎知道寡不敵衆,沒做幾下掙扎,就化做一縷虛無之氣,通過她的咽喉飛躥而出。
李眠兒甚至在半空中看到它們迅速地破碎開來,再四下分散,直到消失無蹤,沒跡可循。
所有的夢,在這一瞬間裂成碎片,沒有嚮往中的未來,沒有追尋着的自由,一切止於今夜……
李眠兒的心跳幾乎也隨之停止,沒有那些希望支撐。她不知道活着會是什麼樣。
於是,突然,她想到一件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李眠兒擡頭看看空中的那輪彎月,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死後會不會升天,得以到天上去做位無憂無慮的神仙,遠離凡間的紛紛擾擾,只做個自由自在的小女仙?
抿脣輕輕一笑,李眠兒淡淡忖道:其實,死也沒那麼可懼。焉知死亡不是另一個更美的開始?
如此作想,李眠兒收回視線,緩緩起身。衝侍女們將頭一點,然後領着她們一步一步朝寢殿走去。
雖然一夜未眠,但是李眠兒還是依着彭皇后指定的時辰準備起身,外頭聽到她起牀的動靜,立時便有一批人馬魚貫入了門來。
端水的端水。捧衣的捧衣,沒有一句問詢,沒有半字耽擱,一進門,這些人就手腳麻利地忙活起來。
李眠兒挨個瞅了一眼,沒有一個眼熟的。看來又是彭皇后的人,她是不打算讓長公主插一點手了!
見李眠兒下了牀,打頭一位年紀稍長的闊臉女官走近前來。道個萬福,不等李眠兒發話,她便步至李眠兒身旁,伸手欲要給自己更衣,李眠兒連忙擋住她伸過來的手。
然後正眼沒瞧地繞過女官。至衣櫥前,打開櫥門從中挑了一件月白色的半舊長裙。這件長裙還是好十四歲生辰時,孃親送給她的禮物,雖說自己比那時稍長高長豐了些,但是當初孃親在裁縫時特意放了一點,好讓自己多穿些時日。
今日,她就預備穿這件衣服了!
女官見李眠兒此舉,不禁大驚失色,退了兩步,轉頭給靠近門首的一位宮女使了個眼色,那位宮女也是一樣得花容失色,跌跌撞撞地跑出門去。
李眠兒伸手小心仔細地撫了撫懷中的長裙,眼前浮現孃親縫製這件衣服的情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多想一輩子留在那樣的時光裡,清苦一點不假,可是相較現今,那樣的生活已然是天上人間了。
並沒有急着穿上月白長裙,李眠兒只是把長裙鋪陳在牀鋪上,然後轉首瞧了瞧門外,長公主如何還不現身,連喬令侍和鳶畫也不見身影,難道她們不打算看着自己裝扮了,還是彭皇后全權接過手裡了?
李眠兒自己取了塊溼帕子淨過臉,然後到梳妝檯前端坐,沒有理會身後一個要求幫她梳妝的宮人,她自己對鏡在頭頂綰了個蝴蝶髻,用青黛輕輕在眉上掃了掃,接着又在面上塗了層薄薄的面膏,最後從脣脂盒裡挑了米粒大小的脣脂,均勻地抹在脣上,於是粉白的脣頓時茵紅欲滴。
見李眠兒一聲不吭地做着這些,室內宮人皆不由好奇地踮着腳、抻着脖子,想瞧個明白。
幾個宮人有幸從鏡子裡看到李眠兒略施粉黛後的玉容,個個滿臉驚豔,對着鏡中人是一看再看,一看再看。
那位年長的女官,摸不清李眠兒到底想幹什麼,卻不敢胡亂干涉,剛纔她已經令人去搬救兵了,待皇后過來,她便有了倚仗,到時皇后命她如何做,她再如何做吧!
簡單地梳妝完,李眠兒返回牀邊,輕輕解開衣帶,托起月白長裙,慢慢朝身上披起來……
“你這是做什麼?”
室內諸人都被李眠兒的舉止吸引了注意力,是以,沒兩人提前發現彭皇后,因而此時,彭皇后一聲厲喝,室內衆人通通慌了神,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戰戰兢兢響聲叩禮!
李眠兒並沒有隨衆人給彭皇后行禮,只在衆人叩拜完後,原地向她福了福身子,然後兀自接着穿衣。
“你、你、你、你還有寧柔留下,其餘人全部退下!”彭皇后指了打頭立着的四個宮人,命她們留下,剩下的除了那位年長的女官都依言退出門去。
寧柔便是那位女官無疑了,只是李眠兒怎麼瞧她怎麼瞧不出半點柔意。
“怎麼?都這時候了,你還有想法不成?”彭皇后斜覷了眼已經掩上的門,坐入寧柔爲她擺好的高椅中,沒呼名兒,沒呼姓,嘴角含着譏笑,問向李眠兒。
李眠兒看了看彭皇后,沒有應答。低頭繫腰際上的帶子。
“脫下那件衣服,大喜的日子,穿白衣成什麼體統?難道長公主這麼長時間沒教你規矩?”彭皇后嫌惡地瞅了眼李眠兒身上的衣服,“寧柔,把喜服拿來!”
寧柔聞言,從身旁宮女手託的盤子中拿下喜服,雙手捧着遞至彭皇后眼前。
“去,給那丫頭換上!”彭皇后睨都沒睨那喜服一眼,直接命道。
得了命令,寧柔緩步朝李眠兒走去。
李眠兒擡眸迎向寧柔。然後一邊繫着帶子,一邊從一側繞過貴妃榻,徑自來到彭皇后面前。
寧柔總不能跟在李眠兒身後。緊追不捨,只得捧着喜服,躬身也回到彭皇后身前。
彭皇后見李眠兒根本沒有換上喜服的意思,登時眼睛怒睜:“你這是要做什麼,時辰不多了。拓拔王子辰時三刻就要出發,我們沒多少時間陪你玩這些沒用的!”
李眠兒雖一夜未眠,不過眼神依然清澈,她定定地盯着彭皇后,就是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一國之母,迫自己於此境地。
彭皇后顯然是很得意的。連眼角眉梢都藏着竊喜。
“喜服我是不會穿的,今日,我只穿這件!”李眠兒眼波寧靜。沒有半分懼色,完全置彭皇后滿臉厲色不顧。
“什麼?”彭皇后拍案而起,“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李眠兒跟着起身,幽幽重複道:“喜服,請皇后收起吧!今日。我只穿這件!”都到這份上了,李眠兒根本就不畏懼彭皇后的威逼。
聞言。彭皇后誠爲光火,她幾欲吼出聲來,不過在聲音最終出口前,放輕了聲音,但怒氣衝衝:“李青煙!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識想的話,乖乖穿上喜服,隨我出去,給長公主磕個頭,然後上轎子;否則,你只會自討苦吃!”
“我倒想看看,皇后娘娘準備什麼苦來叫我吃?”李眠兒臉色不驚不喜,不懼不慌,與惱羞成怒的彭皇后形成鮮明對比。
“你——”彭皇后怒極,指着李眠兒一時語塞。
她根本沒有想過李眠兒會在成親當天耍起賴來,她原以爲精明如她定是想通了合親這件事,不會生出什麼夭娥子來的。
“你——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抓緊時間裝扮好,上轎出發嫁去北寒,做個人人敬重的北寒王妃;另一條就是……”說着,彭皇后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對着李眠兒晃了晃,“看到沒有,這是滿瓶的鴆毒,如果你放着一條榮華富貴不走,那就只剩下這一條路了!”
李眠兒看着彭皇后手中的小瓷瓶,抿脣一笑,擡眸問道:“裡頭裝着的可真是鴆毒?”
“哼!既然怕了,那就識趣點兒,寧柔,喜服拿來!”彭皇后一臉譏誚,掉頭吩咐寧柔。
“是!”寧柔躬身應是。
“慢——”李眠兒出聲制止,然後對彭皇后道,“我想先確認一下那瓶子裡裝的東西!莫不是皇后娘娘拿話唬人的罷!”
“哼!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彭皇后沒有心思再同李眠兒耗下去,把瓶子經由寧柔遞到李眠兒手中,“若確認無誤後,就別再耽誤時間了!一會兒還要拜別長公主,還要拜別皇上呢!”
李眠兒嘴角的笑意沒有褪下,她伸手從寧柔手中接過小瓷瓶,她將瓶塞拔掉,把瓶身緩緩送入鼻下:“皇后娘娘果然說笑了,這味兒並非鴆之毒!”
“哼,鴆毒,因太過殘酷,早在太祖時宮內就被明令禁止該毒了!這瓶子裡裝着的是……”彭皇后搖搖頭,面現不耐,“說了你也不懂,人還是速度些吧!”
“是箭毒木!”李眠兒繼續聞着瓶中的毒藥,輕輕說道。
彭皇后深感驚詫,她這瓶中之毒,李青煙怎麼會知道其毒名:“這種毒物,你從何得知過?”
“書上!”李眠兒把玩手中的藥瓶,絲毫不擔心瓶中的毒汁會溢出傷到她的肌膚,“這麼苦的味兒,自然只有箭毒木了!”
“你——”彭皇后無比震驚,這種毒藥,除了她這裡,滿京都裡找不到,“你,果然有過人之處!”彭皇后心有不甘,卻不得不這般承認道。
李眠兒無聲地笑笑,突然,出乎所有人預料地,她猛地將胳膊往上一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手裡一整瓶的箭毒木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