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頭七,秦夢生便開始加倍地練習唱戲了,時間緊湊得不允許他有任何鬆懈,亦不允許他沉浸在喪母的悲痛中。我派人偷偷收買小孩,於是帝都傳開了新的童謠,大抵意思是有個武官整日只知吃喝玩樂,更是在國安未定,公主病重之時,出言不遜,句句暗示庶派的御殿守統領譚易。庶派將希望寄託在秦夢生身上,企盼他唱《唐氏謠》,好扭轉局面。
月夕夜宴近在眼前,我有條不紊地部署着計劃中的一切,心情自是暢快不少。大哥對於如今帝都各執一言的兩種說法感到疑惑不已,遂來找我問話。
他精神地束着發,穿一身豆色的曲裾深衣,看着極爲清朗,在炎炎夏日裡更顯風采奪目。他來的時候,我已經在院子裡的竹椅上睡了,綠翹半打着呵欠給我搖扇,嘶嘶蟬鳴喧鬧入耳,我昏昏沉沉中感覺額上有冰涼的觸感,頓時舒適不已。
“怎麼不讓她進屋裡睡?”一個沉悶的聲音響起,綠翹倦怠地擡眼去看,見來者是我大哥,便猛地從睏意中驚醒,手裡的動作也不由地加快起來,我只覺一陣狂風撲面而來,慌忙睜開了眼,卻見大哥俊逸的面龐正對我吟吟笑着。
“大哥,你怎麼來了?”我詫異地問。
他辦含住笑意,說話間還是兄長般的沉穩,“我平日裡忙於朝堂上的事,無暇顧及你,總覺得對你愛護不夠,如今你這話倒說得讓我更覺慚愧了。”
我嘻嘻笑起來,站起身拉過他的胳膊,有些撒嬌道,“怎麼會呢,你事情多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抽空來看我,我很歡喜。”說罷又轉身對綠翹道,“你先下去吧,我進屋和大哥說幾句體己話。”綠翹忙應着出了院子。
“雍月,最近過得可好?都做了些什麼?”他親切問我。
“我很好,平日都在這聽雪齋裡看書練鞭,也沒出去過,做的都是尋常事。”
大哥輕輕點頭,沉吟道,“前段時間我沒允你出府,你可生氣?”
我與他進屋,他徑直坐到桌邊,我忙關了門,走過去替他倒水,笑着說,“你雖不告知我是何緣故,但我也能猜中些許,畢竟外面的風聲太大,瞞不住我的。我知道你是在保護我,所以不生氣。”
他接過水杯,緩緩抿了一口,稍皺了眉道,“我被這些流言蜚語擾得分身乏術,難免要委屈你,你最是懂事,我也能放心不少。”
我笑着坐到他對面,托腮靜靜看着,他俊逸的五官和秦夢生並不很相像,他陽剛硬朗,棱角分明,而秦夢生卻眉眼溫和,文弱陰柔,唯有那隱在目間偶爾顯露的尖銳,才和大哥如出一轍。大哥見我看着他久久出神,有些不解。
“看什麼呢?”他摸摸自己的臉,又低頭仔細地打量了身上的衣裳。
我忍不住甜甜一笑,“大哥今日看着極爲意氣風發,怎麼看也不是分身乏術之人,不知有什麼好消息,也跟我說一說。”
大哥聞言揚了脣角,稍有得意道,“自然是庶派的人遭了殃。”
我心裡再明白不過他的意思,面上卻還裝着渾然無知,“怎麼?誰遭了殃?”
“御殿守統領譚易。你甚少接觸朝堂之事,肯定沒聽說過這號人物。”說完飛快地看我一眼,我故作天真地點點頭,示意他繼續下去,他便又接着道,“譚易是庶派少有的高位武將,如今帝都傳得最盛的不是你了,而是他。”
世人就是這樣,什麼故事離奇有趣,什麼故事就會被瘋狂追逐,沒有人去管真假,只不過是在茶餘飯後,一解聊資罷了。所以譚易中招,在我意料之內。
“這個譚易,被傳了什麼呢?”我淡淡問道。
“也是他自己不知檢點。”大哥道,“早些時候他帶着御殿守的一衆新兵去了煙雨樓,聽說在那裡花天酒地,還與其他花客爭妓,鬧得很不像樣子。還有人說,他在公主病重後出言不遜,目無尊上,很沒有規矩,所以眼下帝都裡,都道他驕奢淫逸,居功自大了。”
我微笑道,“那我倒要謝謝他,以自身之力,替我擋了風波。”
大哥邊思忖着邊不動聲色地瞄了我一眼,有些顧慮地悠悠道,“只不知是誰在幕後暗算他,若是我們嫡派的人還好,要是別的什麼不明底細的人,還未必能斷定吉凶。”
我沒說什麼,只繼續擺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大哥又忍不住問,“雍月,你沒有在其中做什麼手腳吧?”我暗想,若是承認,大哥便要知道我偷溜出府,結識秦夢生的事了,再順藤摸瓜地查下去,勢必要知道秦夢生就是靖嘉公子的身份。
爲了杜絕這一切可能,我只得無辜道,“我天天都不出去,連外面是什麼樣都不知道,怎麼能做手腳呢?更何況那譚易,與我無怨無仇,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實在沒必要。”
大哥想想也是,便鬆快地緩了緩臉色,“看來是我多慮了。自這次的事情發生以後,我每天都在內疚,是我用一己之私拉你捲入鬥爭,現在他們損你名譽,難保哪天不會損你性命,我生怕一個不小心沒有護你周全,你就出了事。”
我伸手俏皮地摸了摸大哥的額頭,安慰他道,“別想這麼多,也別擔心我,我一切都好。”又想到秦夢生的娘臨死前與我交談過的話,說自己從來不喜歡逛園子,我便有了幾分疑惑,接着問,“對了大哥,賞珍閣旁處的廢棄園子,從前是做什麼的啊?”
“噢,那個啊……”他突然有些無措,卻又很快地恢復如常,只對我道,“是娘生前最愛逛的園子,我怕觸景傷情,就叫人封了起來。”他頓一頓,又警惕地問了句,“你怎麼突然對這個園子感興趣起來了?”
我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有天路過,見園裡的花開得極好,都漫過牆院了,所以存了好奇,逮着機會問上一問。”
“你沒事也別往那兒去了,下人都不經常踏足的地方,萬一你要有個什麼意外,還不好週轉。”我有些大驚小怪地帶笑嗔他,“自己家裡,哪來意外?”
“仔細些總是好的。”
我遂乖巧地應了,他又與我隨便拉了幾句家常,苦口婆心地囑咐我一堆事情,什麼雖然天熱但也不能多吃冰,練鞭不要太辛苦,飯要吃得多點兒,糖要吃得少點兒,一堆芝麻點大的小事他說得津津有味。我雖然聽着覺得無奈又好笑,心裡卻是滿滿的喜悅,這樣的家長裡短,讓我覺得親切珍惜。
“看你還好,我也就沒事了,你早些休息吧,我還要去你魏大哥府上,與他議事。”
“替我問聲好。”我答道,聽話地送他出了聽雪齋,一轉身卻是滿腹狐疑,那個廢棄的園子到底是做什麼用的?究竟是秦夢生的娘記錯了,還是大哥有意隱瞞呢?
然而此時我已沒有更多的精力去追究這其中的古怪,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這《唐氏謠》一鬧,雖然轉移了許多人的注意力,但我許久未見蓮大人,世淵,尉遲晟等,沒有他們的動靜,心裡自是不安。尤其是蓮大人,我已和他攤牌,不會再受他擺佈,從他之前透露過的信息,我知道宸貴妃是個神秘的關鍵,或許能對我的身世之謎有所幫助。
如今只可盡力操縱局面,不可坐以待斃。
於是我決定進宮走一趟,找雲歆公主打聽宸貴妃的事。
這日,我正不作停留
地往她所住的永樂宮去,突然“咚”地一聲,有粒石子被擲在了我腳下,我忙稍一頓足,扭頭向擲來的方向看去,卻見李曄滿臉無邪,吊兒郎當地坐在假山頂上,“你最近可還好麼?”
他的語氣饒是帶着些許的戲謔,連帶着看我的眼神也不懷好意起來。這一身新換的華服寬袖錦帶,紋飾精巧,卻仍是不改荼白,襯着他此刻越發地面如冠玉,我有些惱地看他從假山頂上跳下來,甩甩衣襬走到我面前。
“怎麼不答話?”他驀地走近了些。
“不想理你。”我作勢要推開他,只想趕快去永樂宮找雲歆公主,他自然是不樂意的,直接擋在我面前,取笑道,“靖嘉公子,本王可許你走了?”
他竟端起了江山王的架子來壓我!我怒氣衝衝地瞪着他,好不容易嚥下一口氣,規矩對他行禮,“臣靖嘉禮數不周,還望殿下見諒。”
“唔……”他聞言笑得極其開心,“本王問你,最近過得可好?”
“回殿下的話,臣一切都好。”
“胡說!”他不相信道,接着又湊過來,緊緊盯着我的眼睛,脣邊噙了一抹難以察覺的邪肆,“唐氏有佳人,卻爲男兒身,貌如名中月,宛若花間魂。”
我氣得渾身顫抖,一時拋了禮數,對他斥道,“李曄!你什麼意思!”
大概他很少聽人直呼姓名,這對於尊貴的他來說,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他怔了怔,才笑着回我,“唐雍月,你還說你過得好,《唐氏謠》過了這麼久,你都還能氣成這樣,想瞞我?嘖嘖嘖……”
我有些不服,“你故意招惹我,我是生你氣,與那勞什子的《唐氏謠》無關。”
“哦?帝都盛傳天下無雙的靖嘉公子有龍陽斷袖之癖,你竟一點都不氣?看來當日我的戲言一語中的,你果真被當成了我的孌童男寵。”
我隨手從腰間劃過,對着李曄就是一鞭子,他被唬得慌忙跳開,動作還算輕盈,我驕矜道,“你善馬術,力氣也比我大,但你不會武功,所以還是不要對我說話太過分,要不然,鞭子可不長眼。”
他玩味地輕笑一聲,“我不學武功,是因爲討厭那些打打殺殺的,不過看你這一顯擺,倒也覺得趣味橫生。”他沉吟片刻,稍歪了頭問我,“你這是要去哪?”
我沒好氣道,“永樂宮。”
“你去找芹兒麼?”他阻止我道,“如今你是見不着她的。”
我不解,“爲何?”
“此前《唐氏謠》在帝都傳得那麼厲害,雖然沒有波及到芹兒,但是我父皇絕對不會允許她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和你有所接觸的,所以這風頭沒過去,你去了也只能吃閉門羹。”
我想想也是,便翻了個白眼,“既然如此,那我出宮回府了。”
若是因爲這件事,能夠讓陛下打消將雲歆公主嫁給我的主意,倒也不錯,所以說世事難預料,誰能肯定帶來的因果究竟是福是禍呢?
他忙跟過來焦急道,“你站住!本王沒有發話,你哪來的膽子走的?”
“得了吧,你就知道拿你的江山王身份來唬我。”我不理會,徑自轉身往回走。他在我身後懶懶道,“這些時日沒見你進宮,想來也沒出去走動,你心裡肯定壓着諸多不快,我亦因我的母妃而頗有鬱結之意。”
我聞言頓了頓,他的母妃,不就是我極力想打聽的宸貴妃麼?本來怕他敏感起疑心,我從未在他面前表露好奇,如今他主動向我提及,大好時機我不能錯過。
稍稍轉了身,裝作不懂地看他,他對我沒有防備地笑笑,“我們一起去砸西瓜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