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和四十八年正月二十二日,夜深沉,天幕隱隱涌動着暗低的雲。鳴悲泉狂風亂起,卷帶着滾滾黃沙,塵粒迎着籠蘢蔥蔥的火光飛揚,閃耀着晶亮的光點。每個人都喜氣洋洋,對我笑臉相向。
這是我與赫哲王子的成婚儀式,是狂歡的篝火晚會。
我端坐在帳庭,侍女們正忙碌着爲我盛裝打扮,我身穿一件純白狐毛絨衣,髮辮上串着小巧的琉璃珠冠飾,看起來精神很多。侍女們忙讚道,“我們阿月王妃雖然年紀小,但是打扮起來也很是清秀可人呢,今天晚上肯定能讓王子喜歡得不得了。”
我有些臉紅,小聲告與她們,“那你們今天晚上……能否不在帳前守夜……我……不好意思。”
幾個侍女互相使了個眼色,會意地對我笑道,“王妃放心吧,我們一定離得遠遠的,絕對不打擾您和王子。”
我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雖然是有意誤導她們,不過這露骨的話還是讓我相當難爲情。
篝火晚會在鳴悲泉旁的一個小山坡上舉辦,沿路都架起了高高的火把,偌大的空地上人們正圍着篝火歡欣起舞,厚重的袍角在簇擁中相接,絨絮搖搖而飛,落入火焰中發出噼啪的響聲,將士們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放眼望去好不熱鬧非凡。
我與王子並肩坐在高臺,環顧四周卻沒見到赫如公主。
“你在看什麼呢?”王子探過來握緊了我的手。
“沒什麼,公主今天不來麼?”
“她身體不好,在帳子裡歇息呢。”說罷也不移開眼去,就這樣靜靜地端詳着我,火光映着他的臉,好像神色也柔和了許多,我有些發慌,“怎麼了?”
他微揚起脣角,“阿月,你今天真好看。”
我又驚又羞,忙別過臉去不再看他。被他這麼一說,我的思緒都定不下來,只想着公主不在,我就更好下手了。袖筒裡的藥粉包已被我貼得發燙,我越發焦灼,一隻手還被王子握着,不知道該怎麼辦。
王子倒是興致極高,見下面的人玩得開心,對我笑道,“阿月,我們也下去同他們一起跳舞吧!”
我笑容僵硬地看着他,“好啊。”
他聞言喜極,大步走下了高臺,見沒人注意到我,忙將袖筒裡的藥粉包抖出來,胡亂地往他酒杯裡一撒,便也跟着下去了。
衆人將我和他圍在了正中央,他也不顧其他,牽起我的手,深情地望向我,“阿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伊舍的側王妃,就是屬於我伊舍赫哲的女人,你將永遠是我的月亮。”
身旁嘈雜的起鬨聲讓我微微有些出神,我告訴自己,在救出唐靖恩之前,在查清身世之前,在重獲自由之前,能留下些許美好的回憶,就足夠了。
他拉着我和衆人一起跳舞,我不會跳,只能笨拙地跟着他旋轉,他被我逗樂,第一次露出毫無防備的笑。我手忙腳亂着,不一會兒就覺得累了,便停下來微微喘氣,“我們休息會兒吧?”我提議道。
他大笑着過來拉我走回高臺,我瞥見桌上紋絲未動的酒,忙輕聲跟他說,“我們來喝交杯酒,好麼?”
“交杯酒?”他好奇地問道。
我點點頭,“在夏朝,夫妻成婚之時要喝交杯酒的,雖然我不是你的正室,但過了今天,我就是伊舍人了,你就當留我個過去的紀念吧。”
他爽快地答應下來,舉起桌上的酒杯,“如此,我們就來喝交杯酒,不過你能喝麼?”
“沒關係的,我們一乾而盡。”
我也舉起另一隻杯,
教他穿過我的胳膊,眉目傳情間,他已盡數飲下。我多看了他幾眼,想把這一刻深深印在腦海裡。馬奶酒並不是很辣,倒是有股腥氣在我嗓子裡遊竄,我掩面咳了幾聲,有眼淚掉下來。
和他相伴在高臺上觀看着下面的人歡鬧,他愉悅地一杯接着一杯喝起酒來。沒有一會兒,他便湊過來對我耳語道,“想是我今天太高興,竟有些醉了,你扶我回去歇息吧。”
他撲過來的熱氣讓我有些發癢,見藥效已上來,我忙攙着他先行離去,越往回走路就越發晦暗,走至王子帳前,便見阿壁隱在光線不明處,我和他對了個眼神,便將王子小心地扶進帳內。
王子一到內室就撐不住了,晃晃悠悠地倒在羊毛氈子上,任我怎麼叫都醒不來。我只好多拿了幾條狐絨毯給他蓋上,正準備去找阿壁,卻見他卸下防備的睡顏惹得我很是不捨,我蹲下身去,靜靜看着他嘆了口氣。
等他醒來,是會恨我放走了唐靖恩,還是會因爲我即將帶來的新線索而不予計較?無論如何,都請他不要怪罪阿壁,阿壁是個重情義的好人,一直都把他當成好兄弟。
定了定神,我忙出去找阿壁。阿壁見我出來,掏出懷裡的鑰匙和事先準備好的包袱一併塞給我,“已經打點好了,快去救唐靖恩,這邊的事由我負責。”
我點點頭,爲抓緊時間只是對他笑笑,“謝謝。”
他示意我趕快去,我便一鼓作氣地遠遠跑開,朝着廢囚的方向狂奔,此刻我已感覺不到絲毫的疲倦和膽怯。
廢囚沒有人看守,我忙喘着氣奔至唐靖恩面前,沒有片刻停留地開始解鎖。
唐靖恩被我驚得目瞪口呆,直到我打開了籠子,將他的鐵鏈解開才反應過來,“你……”
沒有那麼多時間解釋了,“趕快跑。”
他被我強行拉了出來,受了重傷的身體還有些虛弱,站在地上都顯得不穩,我忙扶住他,“聽我說,趁現在趕快跑,往中原方向跑,儘量別讓其他人發現你。跑到胭脂河別進村,從東邊的小路繞到中原去,路很不好走但是比較安全,你可以走慢點。”
我將懷裡的包袱繫到他身上,“這裡面有幾件衣服,是從之前死掉的戰俘身上扒下來的,都洗乾淨了,你安全的時候就換上。還有些吃的和水,吃不慣你也先將就着,對了還有一些藥,是我平時找百里大夫要的,也不知道都能治什麼,你到時候自己看。”
見他仍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忙搖了搖他,“你聽到我的話了麼?總之你一定要活着回到中原,替枉死的人報仇。”
“爲什麼要這麼做?”
“因爲你永遠是我的大哥。我說了,一定會救你出去的。”
他眼眸裡有淚光閃爍,火光映照着他堅毅的面龐,我不禁在心裡唏噓,他本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怎奈造化弄人,如今落魄到這般田地。
“那你呢?”他嘶啞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極力忍住哽咽,“今天過後,我就是伊舍的側王妃了,你再不要掛念我。”
他將隨身放着的那枚玉印再次拿出來遞給我,“不管你是誰,你都永遠是我妹妹,只要你幸福就好,見玉印如見兄長,別弄丟了。”
看着上面刻的“唐靖嘉印”四個字,從前不識得,如今卻識得,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我控制不住地哭出聲來,握緊了手中的玉印,使勁點點頭。
“那你跑啊……來不及了……快跑啊……”我邊哭邊向他喊道。
命運真是出奇得相似,當初弟弟也是這般對我
說的,如今卻換作我對大哥說。
大哥還沒跑出我視線,就被一個騎馬的人攔住,由於光線昏暗,我看不清是什麼人,只在心裡暗叫不妙,便要奔過去一探究竟。只是突然有一大批人發了瘋似的跑出來,四下哭喊着“救命”,我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好不容易擠出混亂的人羣,卻已找不到大哥的蹤影了。
鳴悲泉火光連天,滿目狼藉,廝殺聲和逃命聲此起彼伏,正當我手足無措時,有人把我拉到了旁邊隱蔽的角落,竟然是阿壁。
“這是怎麼了?”我像找到了依靠般鬆了口氣。
“夏朝軍隊突然來襲,現在鳴悲泉亂成一片,你快趁勢逃出去。”
夏朝軍隊……想必大哥剛纔是被他們救走了……沒錯他一定是得救了……我開心地笑起來,“我不逃,我要留下來,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
忽而又想起還在沉睡中的王子,一陣心驚肉跳,“不好,王子怎麼樣了?”
“想是你把藥都撒偏了,他沒睡一會兒就清醒過來,現在應該正組織軍隊與夏朝抗衡。”
我點點頭,“那你快去保護他吧,我一個人會小心的。”
他聞言氣急敗壞地對我吼道,“你到底在發什麼瘋!別再傻了好麼!眼前可以重獲自由的機會你不要,偏偏要留下來!我幫你放走了唐靖恩,又趕上夏朝軍隊突然來襲,王子肯定會懷疑是我們兩個串通好策劃出來的,我再怎樣也是追隨他十幾年的人,可你呢?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我……”我被他吼得說不出話來。
他兀地把語氣減緩,極其認真地看着我,“你還小,就當所有都是個噩夢,忘掉這裡的一切,回中原好好地活吧。”
我被他推了推,心亂如麻,忽聽王子一聲高呼,“見異者,立斬無疑!”
阿壁拍拍我的肩,“我出去了,你趕快跑。”
我縮在角落裡不敢動彈,卻見王子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問阿壁,“夏朝軍隊來犯這麼長時間了,你在幹什麼?”
阿壁跪了下來,“請王子恕罪,阿壁睡着了,剛剛纔發現出了事。”
王子冷哼一聲,面色極其嚴峻,“從晚上開始你就消失不見,阿月呢?是你放走她的?”
阿壁低下頭,“阿壁不知道阿月王妃的下落。”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我!”王子的臉陰沉得可怕,我已經許久沒有看過他這樣了,我都快要忘記,從我初見他時,他就是如此狠絕的人。
王子的身後突然跟上來一批隊伍,他微微側身去問旁邊的將領,“你說,像他這般不忠之人當作何處置?”
那人奸笑着答道,“不忠之人必須以死謝罪,不過阿壁兄弟實則是中原人,想必待在王子身邊早就存有異心了吧。對待中原人,我們應砍下他的頭顱,用他的頭骨做成酒杯。”
我聽得陣陣發冷,卻見王子殘忍地一笑,“還不快去?”
那人遂駕馬上前,阿壁忙起身抽刀去擋,卻見一個措手不及,頭顱被割飛出去,便悶聲倒地血灑當場,手中的短刀被打偏,直直沒入了我前面不遠的沙土中。
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我被嚇得回不過神。阿壁縱然犯了錯,但是王子怎麼能對陪伴自己十幾年的兄弟如此無情!換作是我,他又會怎麼處置?原來那些溫柔都是假的,他根本就是一個魔鬼。
目睹瞭如此血腥的場面,我一陣作嘔,王子聽到動靜往角落處看來,我嚇得迅速衝過去,拔起阿壁的短刀,不顧一切地往前跑,不停地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