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滅燭火,關好門窗,我扶着赫哲一步一步走出賞珍閣。回頭看去,已是烏寂的夜色,濃濃傾覆這不被常人踏足的庭院。行至最邊角的圍牆,我正想去詢問赫哲的傷勢,他便深吸一口氣,果斷地攬過我,躍身剎那,已是將軍府外。
雨下得不是很大了,只是地上有幾處坑窪的水跡,走過之處,衣褲盡被打溼。我忙抽出綠翹之前塞給我的香帕,隨意綁在他胳膊上,被掙裂的傷口片刻就染紅了那小小一方雪白。我擔憂道,“仁善堂太偏了,我們去別處吧,不能再耽擱了。”
赫哲固執地搖搖頭,已經越發虛弱,嘴脣漸漸失去血色,說起話來都是力不從心,“我這樣,送到別處,只能被你們夏朝的庸醫治死,還是快去仁善堂吧。”
我急道,“那仁善堂的老大夫們醫術也未必見得有多好,況且你都說了,那掌櫃從不給人看診,要是去了被拒之門外可該如何是好?”
赫哲不耐道,“讓你去就去!總這般話多!”
這傢伙……就快要死了還對我這麼兇,剛纔的半點溫柔都看不見,我遂憤憤地扶着他,快步往仁善堂的方向去,心裡正如千萬螞蟻咬過,密密麻麻躁動不安,簡直急得要命。“你好端端這樣作踐自己也就算了,還連累我爲你操勞!”言語間已無暇去擦掉出來的眼淚,“要是真的死了,可就好了吧!”
赫哲走起路來越發虛浮,聽我噼裡啪啦埋怨一通,不禁微微笑起來,卻已無力反駁。
我扶着他的力道越來越重,他卻整個人漸漸往下沉,終是一個沒能轉圜,他就閉了眼往地上暈去,我拼命架着他,把他往前面拖,可惜力氣太小,努力半晌仍是沒有走動幾步,倒弄得自己筋疲力盡了。
我瞅瞅前方的路,空無一人的長街見不到半點燈火,離帝都最繁華的路段相差甚遠,仁善堂又遙不可及。突然就多了幾分畏懼,心灰意冷地蹲下身,緊緊抱着赫哲,無措地哽咽起來。
“伊舍赫哲……”我哭出聲來,“你別死好不好……”
隨之而來的是大片大片洶涌的恐懼,尋不到人來幫忙,又不能獨自留下他一個,不知道他此次來帝都身邊跟了幾個人,都在何處待命……夜深了,天冷得緊,又被濺上雨水,我感覺他此刻正在一點點流失身上的溫度,而我無法阻止。
我終於體會到,平安鎮的那場廝殺裡,他抱着滿身鮮血的我,無能爲力的感覺了。
而此刻,他的傷口仍在一刻不停地往外汨汨滲着血,便是將我全身的衣物扯碎爲他紮上,也止不住啊!我突然想到當初我命懸一線時,百里大夫給我喂血,於是狠狠心,將手探入他的懷裡,摸出那把短刀,絲毫沒有猶豫地往自己腕間割去,一道血痕清晰而現。
“赫哲,你再撐一撐吧,我絕對不會讓你死的。”
我將割破的手腕移到他脣邊,另一隻手顫抖地握上去,眼裡狠絕幾分,指間一個用力,一注鮮血就從傷口噴涌而出,盡數滴入赫哲嘴裡。那種熱血從自己體內被硬生生擠出來的感覺真是太奇怪了,我只覺手指僵硬而麻木,倒沒有想象中的疼。
“小姑娘,你以爲喂他血,他就能醒過來了?”
我驚得擡頭,眼前是一個長相再普通不過的男子,如是訝異對我道。
總算是有人來了!我輕嘆一聲,“這位兄弟,麻煩您幫我將他送去仁善堂吧!求求您了,我不想讓他死……”
他點點頭,伸手就過來將赫哲扶起,快步朝前走去。我捂住腕上的傷,忙在後面跟着。
夜黑風高的偏僻街巷,若是看見我和赫哲這樣跌坐路口,一個狼狽,一個將死,恐怕普通人再有善心,也會被嚇跑的吧……更何況,我此刻是一頭黑髮散亂胸前,身上穿的卻是男子衣裳,這人倒還能如此鎮定,是他沒有注意,還是視而不見呢?
不對……路上皆是水跡,走起路來總會有滴答的水聲,他突然出現,我不會半點動靜都聽不見。
周身罩着刺骨的冷,由外透入心裡,我不禁害怕起來,這個出手相助的人究竟是誰,他會不會對赫哲有所不利?然而,此刻在走的這條路,確是向仁善堂去的。
“你……爲何喚我小姑娘?”我壓低了聲音,試探着問。
那人架着赫哲繼續走,頭也不回道,“難道你不是?”
“我只是髮帶突然掉了,你沒看見我的裝束麼,我是個男人。”
他卻不說話了,只悶着聲趕路。
我又試探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是誰?”
“靖嘉公子,是陸掌櫃讓我到這條路上來尋你的,他說今夜此處有貴人求助。”
他知
道我是誰!不僅知道,而且剛纔還喚我爲“小姑娘”!
我驚得頓了頓,忙又跟上,“這位兄弟,你說的陸掌櫃,可是仁善堂的掌櫃麼?”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便沒再說話。我心裡安定不少,這陸掌櫃果真了不得,即能如此料事如神,還主動遣人來幫忙,想必赫哲這次有救了。只是那樣一個有本事的人,尋常清高孤傲,現下卻唐突出手,恐怕是另有目的……
我緩緩心神,存着戒備之心,一步一步往仁善堂方向去。那人在前面走着,忽地對我道,“你怎麼會有這麼蠢的想法,竟然滴血喂他,呵。”
“情急之下,實無良策,只能想一出是一出。”我答道,然而又覺得那人聲音低沉,卻透着股清雅,總覺得在哪裡聽過。若是尋常聲音,我恐不會記住,只是此刻竟有一番熟悉之感,況且爲陸掌櫃做事之人,也斷不是尋常人,心裡便更加疑惑。
從他的面容上看,平凡無奇,我儘管見過,想是也不會有印象。
我思忖一下,對他道,“這位兄弟,我們從前是不是有過交集?”
“爲什麼這麼問?”
“我覺得……你聲音很熟悉。”
話音剛落,仁善堂就已近在眼前。紅木製的窄窄的門,正中懸一小牌匾,上書“仁善堂”,在濃重的夜色下也看不太清,只能透過那薄薄窗戶紙映出的紅光,依稀辨出幾分破敗之意。那人架着赫哲徑自上前,輕輕釦門。
裡處傳來“嗒嗒”的腳步聲,有個小廝趕緊過來,開了門上前,幫忙攙扶昏迷的赫哲往屋內去。我緊隨其後,見那小廝一撩黑色帳布,將赫哲帶入隔間,就沒了動靜。我想跟進去查看,卻被剛纔那人攔住。
“你在外面等候就好,我來給你包紮。”
我擔憂地往隔間瞥了瞥,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腕,刀痕處已凝結成一層暗紅的血痂,周圍皮膚被我按得發白,便不在意道,“血已經止住,不用費心了。”
“你衣服有些溼,不如給你換件乾淨的?”他又道。
我這才發現自己全身盡是被雨水打溼的污跡,還沾染上了赫哲的血。“沒關係,我沒事。”
他只得點點頭,我開始仔細觀察起來這並不大的仁善堂,正中有一方桌,旁邊擱了兩把椅子,桌上有一壺茶和幾個水杯。再旁處,是一排大大的藥櫃,一小格一小格放着各種藥材,最頂層擺着大小各形的藥劑。
拐角處有通往閣樓的幽幽木梯,隱在黑暗處見不着光,看起來極爲瘮人。
我出神之際,那人已倒了杯熱茶遞給我,“喝點茶暖暖身子吧。”我便不好再推脫,捧着水杯抿了一口,心下又覺疑惑,這人好像對我尤其關心,莫不是有別的意圖?
“要不你坐會兒吧,站着累。”
“這位兄弟,你是不是有話想對我說?”我順手放下了水杯,安靜看他。
他那張平凡的臉看不出什麼分明情緒,只搖搖頭對我道,“沒有。”
“那爲何對我百般關心呢?”我疑惑道。
他愣了愣,稍稍側身不再看我,“沒什麼。”
這人好生奇怪,時而熱心過度,時而冷若冰霜,問他也問不出什麼。我帶着探究的眼神仔細瞅他,這時有一老者撩開帳布,從隔間走了出來。
我聽見動靜,回頭看他,那老者白髮蒼蒼,面上帶着和藹慈祥的笑容,穿着藍布衣裳,樸素而親切。從他的樣貌上看,確實是一位普通的老大夫,約莫六旬年紀,很有精神。
“姬樂,你先去裡面照看下貴人吧。”老者走過來吩咐道,那人便老實進去了。
原來那人喚作“姬樂”,我似乎真的不認識他,又想這老者氣度不凡,從姬樂的神情就能看出,對他是極其尊敬和順從的,想必就是這仁善堂的陸掌櫃了。
我忙道,“陸掌櫃,他……可好?”
陸掌櫃笑道,“小姑娘很擔心他?”
我略略赧然,“只要不死,便是好的。”
陸掌櫃聞言搖着頭輕嘆道,“可惜氣數將盡,枉這一番情思了。”
我訝然,生怕是自己聽錯,揚聲道,“氣數將盡?陸掌櫃,這是什麼意思?”
他徑自走到桌邊坐下,又伸手示意我坐,我忙於他對面,忍不住焦灼地又問一句,“陸掌櫃,氣數將盡是什麼意思?難道……難道……”
“小姑娘意會錯了。”他高深莫測地對我笑笑,“氣數將盡的不是裡面那位,而是你。”
我?我!
“小姑娘是鸞鳳相爭的鸞鳥命格,化解你煞氣的人,難道沒有告誡過你,這一輩子,不可與人
相爭麼?”他問我。
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話了……幾個月前,在遙關與拆離璞玉萍水相逢,我聽過這些,卻沒怎麼放在心上,左不過當是個趣聞罷了。後來我去徵兵,便將這些漸漸忘記,也打心眼裡認爲自己是個沒有背景的普通人。
如今舊話重提,是要如何呢……
陸掌櫃見我神色凝重,又笑道,“姑娘好膽略,女扮男裝身居高位,頻頻與人惡鬥,到頭來看,好像真沒吃過什麼虧。”
我緊張道,“敢問陸掌櫃,是怎麼知曉的?”
“天命早註定,我自然能看出來,小姑娘從前是鸞鳥命格,若是執意要爭,也可所向披靡,只是最終會敗在有鳳凰命格的人手上。”他略停一停,“然而,姑娘一身煞氣已被化解,現在與普通人無遺,相爭,怕是會萬劫不復。”
我沒想過爭什麼,也沒想過順其自然,勝者爲王敗者爲寇的亂世,誰犯我,我就犯誰。
“陸掌櫃,我不信命的。”我微笑道。
“哦?”他問,“你的心病,你身上的毒,你以爲還能撐幾時?”
我眼神黯了下,是啊我忘了,我忘了我的身體正在被一點點地掏空,這暫時的康健,並不能維持多久。“人總有死的時候,我只求活着的時候能對得起自己。”
“小姑娘此前想的,一直都是活下去,怎麼如今也看得這般開了?”
“我想活,不代表我怕死。”
陸掌櫃讚賞地看了我一眼,“真是個好苗子,可惜了。”
我淡然道,“陸掌櫃,我還是想問,我朋友,他如何了?”
“他沒事,我封住了他幾條經絡暫時止住了血,又爲他縫了傷口,給他餵了丹敷了藥,已經沒有大礙,明日就能醒。不如,就讓他在我這休養一段時日,養好了身子再走。”
這陸掌櫃知道我的身份,未必不會知道赫哲的身份,他好歹也是伊舍人的王子,不能因我而讓他有所差錯。“等他明日醒來,由他自己決定吧。”
“他必定會答應,他打我這仁善堂的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我訝然地擡眸,陸掌櫃又道,“小姑娘不也是很感興趣麼?”
“既然陸掌櫃全都知道,請恕在下唐突,敢問一句,您要做什麼?”
他不以爲意地笑笑,“老夫只是感興趣,想會一會你們這些年輕人,看看你們究竟有多少分量。”看來他是另有目標,這老者,恐怕來頭不小,或許是我所不敢想的來頭。
我的神色越發沉鬱,在宮裡,在嫡庶兩派之間,有難以對付的鬥爭,可是離了宮,這外面的江湖,卻是我無力對付的更大陰謀。
我突然覺得,周圍是一張密密的大網,我早已困於囹圄,難逃生天,卻一直不自知。
那個來自遙遠玉訣的故事,那個鸞鳳相爭的預言,那個日日夜夜隱藏在我衣衫下的紅月印記,儘管早已被我刻意埋沒,卻還在提醒我,縱橫各國的巨大陰謀裡,我不可能善始善終。我在和命運抗爭,也在和自己抗爭,我賭我活得久一點點,只要一點點,足夠我去查清身世的所有真相就好。
“小姑娘穩妥起見,還是早些趕回府吧,免得讓家人擔心。”他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我點點頭,起身冷淡道,“今夜多有叨擾了。”說罷深深地看了眼被黑色帳布掩蓋的隔間,暗歎,剩下的事情,需要赫哲自己來籌謀了。
推開那扇窄窄的門,天色已微微亮,我半是狼狽半是疲弱地往將軍府,未行幾步,便聽有人遠遠地喚,“小姑娘,你等一等。”
回頭看去,竟是那喚作“姬樂”的人,我駐足,他慌忙跑來。
“這些藥膏你拿去,女孩子手上留疤,總歸不好的。”說完還意味深長地掃了眼我腕部的傷口。
我愣了愣,出神望他,“是……是陸掌櫃叫你來的?”
他平靜地看看我,什麼也沒說就要走,我急道,“你是誰?”
他背對着我,淡漠道,“我是姬樂。”
“姬樂……”我喃喃出聲。
他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我還停在原地看他,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聲音……
“姬樂。”我喚他。
他走到仁善堂的門前終於稍稍停步,側了臉飛快地瞥我一眼,平凡無奇的臉卻揚出了一抹詭譎的笑容。
只那麼一剎那,他便進去了,那扇古樸而窄小的紅木門重重合上,再無聲響。
而我已然心知肚明,他是誰。
青而泛白的天空還懸着一勾弦月,陰晴圓缺間看透了世人的悲歡離合,而我相信,沒有離開過的人,始終都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