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晟噙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稍稍與我保持了距離,我有些陌生地看着他,溫柔的眉眼已不再溫柔,取而代之的是倨傲自負的神色。我暗自垂眸望向地面,滿腹失望。
語氣稍冷地問他,“何故要變成這樣?”
尉遲晟有些出神,但已經迅速明白了我的意思,眸光精明流轉一瞬,卻還是裝傻地回道,“什麼意思?我沒聽懂。”我倒說得有些痛心疾首了,“你陪伴我那麼久,有什麼變化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來,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又是自嘲地邊笑邊問,“那我,從前是什麼樣子的?”
從前的尉遲晟,雖然調皮愛玩鬧,但是講義氣重朋友,行事說話都風風火火,讓人覺得乾淨利落;從前的尉遲晟,桃花眼總笑得溫柔,不會暗藏心思,就連說謊都是漏洞百出;從前的尉遲晟,脾氣暴躁,愛逞能,做錯了事不會跑,可叛逆任性得極其灑脫自然。
從前的尉遲晟,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陰陽怪氣,獨自算籌,穩重而深不可測。
大哥見我和他立在賓客之間久久不入席,有些好奇地看過來,我正了神色不再回答尉遲晟的話,只讓他去坐,自己則思慮深重地徘徊在熱鬧的人羣裡。
我竟然對尉遲晟,存了可怕的防備之心。
大哥忙走過來,對我輕輕笑道,“早在遙關軍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小子,看他武功不錯,對你也好,聽說還是大戶人家出身,說不定可以爲我們所用。”
我正想拒絕,卻突然想到,尉遲晟已不再甘願屈居人下了,既然他不畏艱險想要施展抱負,我便不好繼續阻撓,只是尉遲晟如今變得古怪,又和蓮大人有過接觸,我終究是有些不放心。“那大哥,有何想法?”
大哥笑道,“將他調至御殿守,輔助你在內廷做事吧。”
果然是我之前猜測的那樣,遂點點頭,忽而又想起一事,故作天真道,“對了大哥,我前些天看書,有一個東西很是不解,想向大哥請教。”
大哥本來已是要走,聽我說話又轉過身來,“哦?說來聽聽。”
我頓一頓,輕輕問,“什麼是……窮奇?”
拆離曾偷偷指着尉遲晟對我說,尉遲晟是窮奇壓命。
大哥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看到這個了?窮奇乃是傳說中的兇獸,抑善揚惡,常用來比喻背信棄義之人。”
我的心驀地沉了下去,背信棄義,背信棄義……
大哥見我神色不對,忙問,“你怎麼了?”
我忙勉強地對他笑笑,“沒事,有些累。”
大哥遂走過來,寵溺地摸摸我額頭,“再忍耐些,今日是你生辰。”
我忙展了眉頭淺淺笑着,與大哥一同端坐入席。宴會之上,不過是尋常般說幾句話,道幾聲賀,便其樂融融地與衆位同僚喝起酒來。我還生着病,沒什麼胃口,大哥也體貼地幫我擋了不少來敬的酒杯,神色越發懨懨,心思卻越發清明。
蓮大人自是引來無數注目,起先也痛快地應酬着想要結交的官員,後來便意不在此地頻頻看我,我倒是有諸多事情要找他算賬,便斂了眉目起身出了大廳,一直走到
外面最偏的園子。
他緊隨其後,直至近了方對我打趣道,“雍月啊,怎麼這般生氣?”
我知道他是又用了讀心術,冷冷回道,“明知故問。”
他擺擺手,半邊身子隱在夜色裡,“尉遲晟的事和我毫無關係,我不過是念着你,纔去京師館找他,希望他能來給你過生辰,畢竟你們也好久沒見了。”
“尉遲晟本來是富家少爺,平安鎮被屠城後一直和我流浪,在遙關軍營的時候我就發現他改變了許多,實屬人之常情。他今日有所古怪,我雖懷疑你是否有在這一月間與他私下接觸,教唆了他什麼,但我相信,今後尉遲晟常與我作伴,會慢慢變回來的。”
蓮大人一雙鳳目笑得妖嬈,“可是你心裡總歸有那麼點不信他了,不是麼?”
我不與他爭執,語氣更冷,“我的事不用你管。倒是你,應該也有話想對我說吧?”
蓮大人脣角的弧度揚得更深,“我要你趁着籌備月夕夜宴的方便,在宮裡查查宸貴妃的往事,我很好奇,她曾經寵冠後宮,怎麼會無端消失,現在又身在何處?”
我嗤笑一聲,“你的本事比我大,怎麼不自己找?”
“我在仙靈館裡忙着研製起死回生的藥,哪有時間去查宸貴妃?若你能幫我製藥,我早就自己去查了。”我更加不屑,“你這人好生奇怪,總是惦記着陛下的嬪妃,先前是麗妃,現在是宸貴妃。”
他笑着嘆氣,“我何時惦記着麗妃了?”
“記性可真差,你慫恿我給麗妃下藥,究竟在打什麼主意?”我神情微寒地向他逼近一步。他微愣,驀地笑出聲來,“喲,脾氣大了。”
我稍眯了眼,猜測道,“麗妃一定是知道什麼秘密,你想從她口中打探,所以慫恿我治好她,而且這個秘密,必定和宸貴妃有關。”
蓮大人好奇的事情正是宮闈裡的可疑之處,寵冠後宮的宸貴妃,突然消失再無蹤跡,而陛下卻對李曄的寵愛甚囂塵上,而麗妃肯定是知道其中緣由,纔會在將好之際招來殺身之禍。
“你既已猜到,便不需我多嘴。”蓮大人胸有成竹地對我道,“這個宸貴妃極其可疑,所以纔要你去查。”我笑笑,“你是黎國人,也是琴郎閣的人,你從不掩飾你的野心,並且已經顯現出對嫡庶兩派的熱衷。你在審時度勢,不僅要依附着陛下找到羽上,還要趁機在儲君爭鬥中坐收漁翁之利。我雖然不知道陛下爲何會準你進宮,也不知道你和琴郎閣究竟有什麼巨大的陰謀,但是我已經不會再爲你做事,我要憑藉自己的能力去尋找我的身世。”
蓮大人稍擡起下巴,有些嘲諷地對我說,“你忘了我們之前的約定了?你安分守己地做靖嘉公子,其他都交給我。你別忘了當初是誰在我面前哭得要死要活,求我去救絃歌。”
我並不畏懼他此刻的冷冷相逼,雖然言辭令我難忘悲痛,但面上還是波瀾不驚,“你與百里大夫自小在琴郎閣長大,和他的感情只會比我多不會比我少,我就不信你不會急着去救他。”我輕笑着靠近,“你從前拿來脅迫我的,不過是我的善良,而你借我的手殺害麗妃,讓我學會了一件事,仁善不可濫用,
用之不當則是毒藥。”
“好有意思。”他妖嬈的鳳目斜長看我,笑得卻是無比玩味,“你敢反抗我?”
“現在才知道,未免晚了。”
“月兄弟。”突然有人喚我,我稍稍偏頭,看見世淵正從這邊走,便與蓮大人離得遠些,收整了神色迎上去。他眉目藏着擔憂,看看我又瞥向跟着我從園子裡出來的蓮大人,不解地問,“你們在說些什麼呢?”
我笑笑,“沒什麼,就是平常寒暄,我有些乏便出來走走,剛好碰上他。”
蓮大人走過來,與世淵點頭示意,遂道,“如此,我便不打擾你們了。”
待到他走後,世淵才嘆着氣對我愁道,“臉色越發不好,你是不是很不舒服?”
我搖搖頭,頂着這副病容,暗自思慮着從他身旁緩緩而過,他有些不忍地又出聲喚了一句,“月兄弟。”我回身問他,“還有什麼事?”他看看我,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欲言又止躊躇半天,終是來了句,“剛纔我很擔心。”
“擔心什麼?”
他想了想,有些彆扭道,“我也不清楚,看你突然不見人影,就很擔心。”他無措地抓抓腦袋,“呃……再說你還生着病……”
我哭笑不得,“我是在自己家裡,你太大驚小怪了。”說罷轉身進了大廳,他的眼神在那一瞬間不知所謂地黯了黯。
生辰過後,大哥總算是騰出了些許時間陪我,爲我講解兵法政治,我倒也聽得樂在其中。陛下賞賜了玉蟾酒給我作爲生辰賀禮,大哥便時常叫綠翹溫給我喝。“你小小年紀就累壞了身子,這樣可不行。陛下賞賜的玉蟾酒極其珍貴,專治心病內傷,相信很快就能好透。”大哥對我道。
“就慢慢養着,也不礙事。”我輕輕笑道。
大哥嗔怪地瞪我一眼,“別胡說!你這個樣子怎麼籌備月夕夜宴?”
“這不是還有些時間嘛。”我撇撇嘴,“眼下最重要的是世淵與雲韶公主的大婚。”
大哥點點頭,卻還是不滿地對我道,“你總這樣也不是辦法,爲何不叫蓮大人來給你看看?你過生辰的時候,不是還和他偷偷出去說話?”
“你都知道啊。我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不想麻煩他。”
大哥頗有深意地看着我,試探道,“怎麼?你們吵架了?雍月啊,雖然你女扮男裝假扮靖嘉,可也是快要及笄的姑娘家,你與蓮大人,是不是……”
我唬了一跳,慌忙答道,“大哥你在說什麼呢!我與蓮大人之間是清白的,現在這種時局,哪裡有心思去想那些東西……”
大哥聞言也有些尷尬,乾咳幾聲改口道,“我是覺得自己這個大哥,平日裡對你不夠關心體貼,畢竟你是女孩子,也需要疼愛……”
我忍不住嘟噥道,“大哥可見過哪個女孩子像我這樣麼?就別瞎操心了。”說罷又嘆嘆氣,轉移話題道,“對了,高丞相送來的那尊純金夜叉明王像,到底有何古怪?”
“沒什麼古怪。”大哥認真對我道,“只是這東西貴重,又不是出於中原本土,我有些謹慎罷了。”我暗暗細想,越是不尋常的東西,就越容易大做文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