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着她的歌聲,覺得這唱詞中句句傷情,無不透着股相思之苦,被棄之恨,心裡終是有些不忍,便緩和了臉色對李曄道,“你看看能不能想辦法,治好她的瘋症吧。”李曄卻並未回話,只瞪着無辜的茶色眼眸緊緊瞧我。
那破開的窗戶紙映着麗妃孤零的身影,在投不進光的院子裡獨舞,鮮豔如血的紅綃在隨風飄搖,她壓抑着苦楚邊哭邊唱,我暗歎,驕傲如她一般的女子,原來也會有這樣淒涼哀怨的歌聲。我越發難過,伸手推了推仍在盯我的李曄。
他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目光,嘆着氣道,“她的瘋症,是我命人給她下藥所致。”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半分也不敢信李曄他會如此狠辣,“爲何?”
李曄笑笑,“她若清醒,必定會鬧得後宮不可收拾,父皇已經不會再縱容她,她不瘋,就得死。”我不服他的決斷,反駁道,“你說的這些毫無根據,怎能僅憑自己的臆測,就把她變成這樣?對她也太不公平了!”
“我是父皇的親生兒子,不用臆測,也知道他會對麗妃做什麼。”李曄胸有成竹地對我道,眼裡滿是篤定。“現在這樣不好?她將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亦永遠不會想起過去,在宮裡,要想像她一樣做個糊塗人,實在是太難了。”
我聞言滿腹失望,只當他是冷血無情,先前積攢的欣賞之情瞬間煙消雲散,於是冷冷問,“那你得了空閒功夫還敢來看她?”
“已成定局的事,我只是心存憐惜,想到也是因我而起,便來看看她。”李曄話說到這,神色又有了幾許黯然。我卻以爲他虛情假意,偏過頭望向別處。
他的目光又古怪地緊緊黏在我身上,不肯移動分毫了,我本想裝作不自知,後來實在難受,便忍耐半晌對他怒道,“總是這樣看我做什麼!”
李曄微愣,忽而有些邪肆地笑着對我說,“我在想,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
“休要胡說!”我氣沖沖地回了他,“我是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是定安將軍的親弟弟,自然是男的無誤,你可是想以此來羞辱我?”
面上雖然端得嚴肅無比,其實心裡正慌張無措,李曄卻輕輕道,“你別生氣,我只是覺得你比其他男子長得更爲秀氣些。”
我忙擡眼看他,李曄雖然身形和我一樣單薄,卻已經比我高出許多,少年的模樣正在慢慢發生變化。他雖年紀尚輕,城府卻很高,加之與生俱來的尊貴修養,說話做事怎麼看也比我成熟。只是他容貌姣好,雖然沒有女氣,五官卻異常地標緻清秀。
於是不耐地站起身來,伸出手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比劃,輕蔑道,“你不過長得比我高,但是論起樣貌來,也和我差不多,我倒也好奇江山王究竟是男是女呢。”
他見我耍小脾氣,忍俊不禁地笑起來,連連對我點頭道,“好好好,是我說錯話了。”
我心生嫌惡,便轉身出了大殿,麗妃仍是一身紅衣在院子裡,咿咿呀呀地邊唱邊跳,我斂了眉目,深深看她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破敗的碧蘭小軒。
其實我並不打算出宮,而是照原路返回,找了途經的宮人問清楚御醫監的方位,決定去找已經成爲司藥官的蓮大人。
站在御醫監的門口,便能聞到濃郁刺鼻的藥味充盈在周身的空氣裡,在裡面做事的小宮女看見我來,便恭敬地施禮,帶我去蓮大人單獨住的仙靈館。通報後得了蓮大
人的准許,那小宮女便繼續在前面引路。
這仙靈館全是用白石築成,外觀精緻而光潔,流日傾斜燦爛生輝,再往裡走便是冒着寒氣的小藥林,裡面種着許多不知名的藥花葯草,有的顏色絢爛,有的顏色素雅。我感覺走在其中,吞吐的呼吸都化成了氤氳的霧氣,不由扯高了衣領。
小藥林的盡頭便是蓮大人住的房間了,那小宮女對我躬身低眉道,“靖嘉公子,司藥官大人就在裡面。”我點點頭,對她和善地擺手,示意她退下,她遂恭敬地離開,消失在霧氣深重的小藥林裡。
門突然“呼啦”一聲自己開了,我知道蓮大人這是邀我進去,便毫不猶豫地往裡走,只是那清冽醒神的獨特藥香,自始至終都縈繞在我的鼻息,揮之不去。
此時蓮大人正身着一件硃紅色的銀絲直裰朝服,神色認真地盯着手裡的藥罐,那滿身耀眼的紅使我想到剛剛在碧蘭小軒見過的麗妃,只是這招搖的顏色更襯得他面目妖嬈,氣質嫵媚,麗妃比起他來,倒真像是庸脂俗粉了。
多日未見,蓮大人還是長得這般好。
“找我何事?”他放下手中的藥罐,面無表情地看我,那雙狹長鳳目裡沒有任何情緒,在無形中就已將我拒之千里之外。我不知他是因百里大夫的事對我耿耿於懷,還是因我的突然來訪打擾了他的工作,而對我心懷不滿。
微張了脣,還未想好要如何作答,便聽他“哦”了一聲。我驚奇地挑挑眉,沒有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哦什麼?”
“你想找我求治瘋症的藥啊。”他直截了當地對我說。
我這才明白,他又用讀心術窺探我的意圖了,遂有些緊張地對他大聲道,“下次能不能等我自己說出來?總是這樣,我都不敢來找你了!”他無奈地聳聳肩,“我也沒辦法,除非你也像絃歌一樣,用幻術把你的心思都封印起來,否則我會不自覺地聽到。”
我哪裡會使幻術,說的話跟廢話一樣……我不滿地翻了個白眼。
“既然如此不友善,那就送客,請君自便。”他又繼續低頭搗鼓他的小藥罐。
我氣結,只好妥協道,“行了,我就是找你求治瘋症的藥的。”
他聞言認真地思考片刻,忽而問我,“你是爲了那失寵的麗妃?”
我誠實地點點頭,還未向他解釋,便見他皺了眉,“我奉勸你最好不要這樣做。”
我有些疑惑,忙問,“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我只是感覺這樣做不好。”說罷還有些嫌棄地上下打量我一番,“你且收起你那自作多情的善心吧,就是在宮外的亂世,你那套也行不通,更何況是在宮裡。”
我怔了怔,卻無法理解,只覺得他和李曄都不贊同我治好麗妃,也讓我對自己的想法有些不確定了。可是我這樣固執,明明能治好的人,爲什麼要放任不管,如果不治好她,我會良心不安。心裡仍有顧忌,於是不放心地多問了句,“到底爲什麼?”
蓮大人搖搖頭,思忖片刻突然玩味地看我,眼神裡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和殘忍,對我笑道,“算了,你要真想救麗妃便去救吧。”
我卻對他的轉變更加疑惑,不知道什麼緣故,總覺得蓮大人的反應有些不對勁,究竟是我過於敏感,還是他真的在醞釀些什麼,我一時也猜不透。
“其實我是擔心,陛下已經厭惡了麗妃,她這樣瘋着最好,你要是去治她,不怕陛下
怪罪麼?”蓮大人問我。我鬆了口氣,暗想麗妃的瘋症是李曄命人下藥所致,常人只當她是氣急攻心得了瘋症,我明裡去治她也不會落下話柄。反正陛下早就知道那日在碧蘭小軒的人是我,要想因治好麗妃而找我算賬,也不是現在。麗妃的父親已經被髮配充軍,她若是清醒過來能安分守己,自然能活得長久,陛下實在沒有必要對她一個弱女子趕盡殺絕。
“我隱蔽些就好,若真給陛下知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陛下是不會怪罪的。”
“許是我多慮了,像我這樣的人,已被世俗荼毒許久,或許在這亂世裡,就需要你這樣的善心來拯救呢。”他略停了停,又對我道,“如你般赤子誠心,當真少見。”
像是獲得了巨大的勇氣與鼓舞般,我遲疑着,“真的麼?”
蓮大人對我果斷地點點頭,我這才完全放下心來,對他道,“那麼,還請蓮大人你出手相助,給我些能治瘋症的藥,好去醫治慧妃的病。”
“好說好說。”蓮大人轉過身去,從背後的藥櫃裡翻出來一瓶見笑瓊玉膏,伸手遞給我,“這見笑瓊玉膏之前給你調理過身體的,它本身有定心清神的作用,對瘋症最有效果,你拿去給麗妃服了吧。”
我忙歡喜接過,有蓮大人出手相助,麗妃必能早日康復,也好減輕些我的罪惡,畢竟她是當了我的替罪羊,不管她本身是否有錯,造成了如今這種局面,確是和我脫不了干係的。
“不消三五日就能好,你放心吧。”蓮大人和善對我道。
我更加高興,就要道謝,便聽他搶先回道,“可還有別的事麼?我這裡正忙着,你要沒事就先回去吧,別在這干擾我。”
雖遭了他的嫌棄和冷言冷語,我卻一點都不生氣,忙裝模作樣地對他作揖,“多謝司藥官大人。”他嗔怪地瞪我一眼,拿了藥罐實驗,已騰不出手來趕我,只使了眼色朝門邊,催我趕緊出去。我也不打算多作逗留,利落地出了門替他關好,穿過小藥林直奔碧蘭小軒。
那瓶見笑瓊玉膏穩穩揣在我的懷裡,我竟感覺無比激動,如果李曄不想治她,我便偏要治她,我想要李曄看看,他所忌諱的事情會讓他犯下多麼大的過錯,我想要他後悔,後悔如此狠辣無情地對付同黨之人。
我想我的慈悲心在泛濫,此刻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個能拯救蒼生的救世主,我的正義與善良化作了對我能力的肯定與過去的顛覆,而我喜歡這種感覺。
然而等我再次來到碧蘭小軒,李曄已不知去向,麗妃獨自窩在殿裡的角落沉沉睡去,我不由地放慢了腳步,動作也跟着輕了許多,生怕驚擾到她。麗妃如今這樣,時而安靜時而瘋癲,把握不好時機給她吃藥,若是強餵了她,恐怕還會適得其反。又無法吩咐宮人去做,一來暫時找不到靠譜的人,二來這宮裡大多李曄的眼線,我又不住在宮裡,這幾天的時間總歸是夜長夢多,容易出現差錯。
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半晌後我才發現那口還未乾涸的水井。碧蘭小軒無人看管,慧妃自然也無人伺候,陛下大抵是想讓她帶着瘋症自生自滅了。宮人每日也就只選一個點來給她送飯,也不會送水,麗妃還未瘋得徹底,渴了自然會用旁邊丟棄的木桶打水喝,若是把藥摻到水裡,估計她能自然而然地恢復,而且不會被人輕易發現。
這樣想着,我忙掏出了懷裡的見笑瓊玉膏,盡數倒入深深的井裡,白色乳狀的藥終是與水融爲了一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