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早,府內三管事李左因昨晚上燭信的傳話,說今兒巳初左右大爺要出府一趟,要去赴一場極重要的會,去之前還得先接兩個人過府裡,然後隨大爺一同前去赴席。
才卯時,他便收拾停妥,出了自己所在園子,準備先去將車馬套上,然後回頭去帳設司支些銀兩出來,以備採辦東西所用。曲曲折折走了好一會兒,又上了幾層參差石蹬,李左繞過一座假山,走至迴廊入口,待要繼續向前時,耳聽得鶯鶯燕燕一陣歡聲笑語,遂擡頭看向迴廊深處,眼見一羣雲裳麗影團做一處,邊走邊評點這晨間春色,慢慢朝綺霞閣游去。
李左依稀在人羣之中認辯出大少夫人方氏、二少夫人陸氏還有孫夫人。李左腳下一頓,轉身繞回假山後,接着一座石板平橋,抄另一條曲徑而走。
孫夫人年三十三歲,性喜華,服飾常穿得與少年人一樣,又生得風流窈窕,從背後看去,倒與年輕了十來歲的兩位少夫人身形差不遠去,只是性情悍妒,精明非常。李琛逝後,孫氏直覺沒了依靠,也不能像鍾夫人那般,撂下中饋給方氏,然後搬出主院,吃起齋念起佛來。她可不一樣啊,她還有兩個才十來歲的兒子要巴望着哪。如今這景況,她不指着大少爺大少夫人,卻還能指望誰去給她兩個兒子捐個前程。於是,這幾年孫氏是處心積慮,苦心經營,好不容易纔漸漸與方氏交上心。
二少夫人陸氏,是御史陸宗沅的次女,自小嬌憨乖巧,媚妍婉妙,和順如春,嫁與李家二子李青桐,倒是很般配,夫婦二人可謂琴瑟和鳴。
而大少夫人方氏,是現任戶部侍郎方淮的嫡女,自小便高高在上慣了的。生得又是柳眉暈殺而帶媚,鳳眼含威而有情,如今成了當家奶奶,更是練就一副寵辱不驚的皮相來。連帶自己的夫婿李青梧,實是文官之子,風流佳婿,蘊藉才郎,怎不稱得她意。
就在不日前,李青梧在殿上妙語連珠,致使龍顏大悅,賞下不少絹帛茶葉。夫君春風得意,妻室自然面上生光。這不前兩天就應了孫夫人的提議,今兒個一大早,約了陸氏出來賞荷採露來了,又逢李青梧今日休沐,採了露回去剛好煮茶伺候夫君,這麼一打算方氏不覺興致大好。
一行人一路走,一路停,一路聊,娉娉婷婷好一會才步至綺霞閣。
在聽到她們一路嘰嘰喳喳之際,本來正在閣內賞景正濃的兩個小人兒變得坐立不安。她們透過闌干瞧見一羣綵衣華服的美貌婦人往這邊走來,心想着還是躲起來,一時又怕翠靈來了錯過了,兩人只沒了主意。
眼見人羣越發近了,二人眼神交匯,就這麼定了。便雙雙從坐檯上下了地,躬身立着準備給來人請了安,送走她們,然後她二人好繼續留在閣內等翠靈來尋。
於是方氏她們一步至綺霞閣時,就見着兩個嫩生生的丫頭板正地立於窗下,在她們一眼望去時,齊齊福了身子給她們行禮。
李眠兒在她們走進來的那一刻,已將諸人稍打量過了,此時雖低眉斂目,卻是將眼前的人偷偷在腦海裡面過一遍:走在中間的,神色態然自若,毫無卑微恭謹之情態,倒是旁邊兩婦人小意收斂着自己的脾性,尤其是那最年長的,是一臉的討好。
聽吳媽媽說,府裡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皆不到三十,樣貌出衆。這麼看過去,從年齡上、舉止上,再從周圍僕婦數量上,這中間一位必是大少夫人無疑了。旁邊的估計是二少夫人了,而那年長的必是某位夫人了。
除了這些,李眠兒在頭垂下、身子蹲福的一剎,發現只有那三個身量同自己差不多的公子小姐,眼神只是帶着平常面對生人的疑惑,其他人眼中的神色,只是奇怪,她沒來得及去一一讀懂便收了心思。
管不多那麼多了,禮多沒人怪,見了這些人行禮總不會有錯的。
而身邊的疏影見了生人也十分討乖地收了性子,正兒八經地行了禮數,趁站直的時候悄悄往後挪了一小步,錯身站在李眠兒身後。李眠兒觀察入微,見此不免輕輕抿了抿脣:看來影兒也不是那般頑劣,還是知道輕重的,翠姨的唾沫星子總算沒有白費,此刻,疏影識趣地站在自己身後一小步,擺正自己丫環的位子,不讓人說了閒話去,小小年紀,有這般心性已屬難得了。
李眠兒小小的人兒,在心裡稱僅比自己小一歲的疏影爲小小年紀,卻不自知自己又是何樣年紀來。同樣的,她亦不知道,眼前的三個婦人正各懷心思地打量着她們呢。
起初方氏孫氏陸氏乍瞧了兩丫頭的服飾,只道是哪個體面管事家的兒孫,可待走近瞧清了兩丫頭的面容時,方氏和孫氏同時變臉。儘管時隔幾年了,且這幾年內,也未曾打過交道,但二人皆很清楚,若不是李青梧暗自關照,眼前的小丫頭和她娘只怕正在府外什麼角落討飯了。
卻又因何二人只一眼便認出眼前的丫頭是蕊孃的女兒來?原來李眠兒承了她孃的十分容貌,李琛的十分文氣。因而雖才五歲大,雖然青衣布裳,李眠兒已現清如浣雪、秀若餐霞的底子來,長開了不用說又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外仙子。
這麼一看過去,方氏和孫氏不約而同地聯想到蕊娘。在她們看來,這母女倆不用管年齡大小,就是兩狐狸精轉世,專事勾人魂魄的。
孫夫人此時心裡更是那個恨啊,恨這母女倆害了自己的丈夫,害自己失了依靠,若是老爺安在,自己兩個兒子的前途還用得着自己親自來操心嗎?用得着自己左右巴結大少爺夫婦嗎?這麼一想,不覺已紅了眼眶,心裡積攢了一肚子氣。
孫氏不喜蕊娘母女是這麼個原因,你道方氏又是何故來討厭她倆的?
這還得從五年前老爺出殯那日說起,當時李青梧不顧名聲、不顧老夫人的意願,前去解了蕊孃的圍時,被蕊娘迷得丟了三魂七魄的那一幕,方氏事後一直耿耿於懷。憑女人的直覺,她判斷自己的丈夫對蕊娘生了念想,雖然之後暗中關注了許久,並未見他二人有過接觸,但是李青梧對美貌姨娘照顧這般有加,這讓她很難不作多想,也很難捋順這口氣來。有時實在鬱結,只得暗地裡對已逝的公公表達不滿,想他即便現今做了鬼怕也是風流無雙的,欠下一堆鬼情債。
好在自己的丈夫不隨她父親,成親至今,除了自己安排的幾個通房,還不曾主動聘妻納妾的。兩個陪房寶珠、明月雖育有子嗣,但二人都是自小服伺自己的人,即便給擡了姨娘,也是好拿捏的。
可人總是不會輕意知足的,有了一便想有二,李青梧一心仕途,並不紈絝,終日裡除了上朝進折,下朝處理公務、讀書作文,並無其他不良嗜好。方氏對此卻不甚滿足,只因枕邊人心不在自己身上,這叫她如何能將心擱在肚子裡,高枕無憂不做防範。
可李青梧循規蹈矩毫無把柄可抓,着實讓方氏好一通折騰,不過這些都是她暗地來的把戲,表面上並不曾發作,只一心一意管理着內宅,服伺李青梧生活起居,然後慢慢地耐着性專等那人自己冒出水面來。
然這麼幾年下來了,方氏一直也沒個頭緒,李青梧根本不曾私下與什麼女子來往過甚,只得慢慢地放下心來。
今兒個忽見李眠兒,不禁勾她想起幾年前的那一幕,方氏突然有所頓悟一般。是了,李青梧的那一次失態是她所知,這麼些年來的唯一一次失儀,於那之前之後都再不曾見過他對哪個女子露出過那樣的神色來。
這麼一想,這一刻,方氏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種原來如此的瞭然!
原來如此,終究還是有那麼一個人從來存在着的,她並沒有猜錯!她並沒有無中生月,一時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此時綺霞閣裡的其他人,包括陸氏,見大少夫人一言不吭,孫夫人又一臉不豫,便隻眼觀鼻、鼻觀口。一旁的丫環婆子僕婦,更是凝神屏氣。場內有那麼一陣子的鴉雀無聲。
這樣的氣氛,李眠兒應付起來倒還好,只是一旁的疏影委實耐不住了,悄悄拉了拉眠兒的衣袖,李眠兒反手握了她的手,小意捏了捏,疏影只得繼續低眉斂目。
這時突然一聲童音打破了沉寂:“你們是哪裡來的丫頭?”
李青梧的長子,年已六歲的李天賜見母親原本喜笑顏開的臉面忽然陰晴不定,心想一定是這兩個丫頭討了母親的不歡心,遂詢問出口,語氣好不頤指氣使。
李眠兒擡眼掃了一眼開口說話的李天賜,冰冷的眼神刺得李天賜悄悄打了個激靈,十分不爽那樣的眼神,強自挺了挺小胸脯以示自己的膽識。
李眠兒卻目光一轉,再次對着方氏三人斂衽一禮,依着自己的猜測,脆聲道:“眠兒給嫂嫂和夫人請安!”這一句一出,衆人皆是一愣,翻着眼皮子苦苦回憶,少夫人們及夫人太太們什麼時候見過這個小丫頭的,不是說這四姨娘足不出園的麼,不是說這九小姐跟個隱形人似的,連東院子的門都沒有邁出過麼?
這會子怎麼一下子就能對號入座了呢!李天賜更是一頭霧水,已經讀書識字的他自然知道這嫂嫂的稱呼是何意了。李眠兒口中的夫人是孫夫人,那嫂嫂就是對着母親叫的了,難道她稱自己母親是嫂嫂不成?
李天賜在府里長這麼大,只知道自己有個七叔有個八姑,卻不知還有一個姑母!他這廂還沒有理順了,孫夫人那邊已再按捺不住,發作起來:
“你這個掃把星,你還有臉喊嫂嫂,你還真是有臉出來,你娘今兒個怎麼放你出來了,不怕府裡再被害出人命來麼,你剋死了你親生爹爹還嫌不夠嗎?你娘也真不怕我們向你索命啊?”
孫氏全然不顧眼前之人只是個孩子,仍一勁地口潑髒水,塗滿丹蔻的削尖指頭還不住指着李眠兒。
李眠兒在聽了孫氏這幾句話之後便煞白了臉色,她本悟事就早,此刻孫夫人的話,她聽了個全明白。
難怪母親從不與自己提及父親,難怪母親從不出園子,更不帶自己出園子,難怪自己雖有人僕人,雖有供給,但過着的生活卻同別家小姐不一樣,與眼前的三個孩子相比,真的有如雲泥。
李眠兒只看着孫夫人的豔脣一張一翕,再也不知其所云,她小小的腦袋一瞬間盛滿了念頭,忽兒這個想法冒了出來,忽兒那個想法冒出來,都是她控制不了的,只得任他們一意地亂竄。不多會兒,她潔白的額頭上已一片瑩潤,臉色逐漸蒼白,小小的身子也在微微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