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便被篤篤的急促敲門聲給擾醒。本來就心裡鬱結整夜睡不踏實,給這一鬧越發地煩悶,隨手掀了被子下牀穿鞋,許是用力過猛被子耷拉了半邊到地上,我並不理會徑自皺着眉頭去開門。
站在外面的是尉遲晟,我沒注意到他此刻的焦急神情,不善地斥了句,“你幹嘛!”
他伸手就要來拉我,“我爹不見了!”
神經“突”地一跳,雖然這兩天我沒見到尉遲老爺,可是聽百里大夫說他一直情緒低落地待在房裡不願出去,此刻突然不見了,該不會想不開吧……
我雖然也緊張,但還是好言安慰尉遲晟,“許是在房裡待得久了出去散心呢,你先別急。”
尉遲晟慌張地搖搖頭,“他給我寫了張紙條壓在桌面,我覺得不妙。”
“他寫什麼了?”
尉遲晟忙將捏在手心的紙條遞給我,那紙條被他的汗濡溼,變得軟塌塌的。我展開一看,只見工整的四排話,“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我沒怎麼讀過書,還是從前在胭脂河聽人唸的時候默默記過一些,後來百里大夫也常教我些通俗易懂的詩詞,只是這四排話看着像詩,又有點像佛家的道理,猜不透是何用意。
“這是佛家偈語,我沒空跟你解釋這麼多了,只是佛家講究四大皆空,我爹留這個不會出什麼事吧……”尉遲晟心急如焚地看着我。“我就想來跟你打聲招呼,這就出去找我爹,你待着不要亂跑,乖乖等我回來。”
我也覺得有些不好,忙沉聲道,“我去披了衣裳,隨你一起。”
與他毛毛躁躁地下了樓,迎面又來了個毛毛躁躁的身影,我一個躲閃不及和其撞到了一塊,瞬間有些溫熱潑在了身上。杏色的襦裙溼了一大片,呈褐色的印跡看着極爲突兀,藥香從此間飄散開去。我詫異地擡頭,這纔看見面前目瞪口呆的店小二。
他迅速反應過來,“哎呀,這位小小姐,給你端的藥都灑了呢,我這就去給你再熬一碗,不過這藥錢可就得多補一份了。”
我伸手抹了抹襦裙上的溼跡,抓着他問,“對了,之前跟這位少爺一起住的老人家,你可看到他去哪了?”
店小二機靈地轉了轉眼珠子,“噢……那位老人家啊……嗯……”
尉遲晟終於按耐不住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我拉住暴躁的他,從袖口裡掏出一點碎銀遞給店小二,“快說,他去哪了?”
店小二忙歡喜地接過,眉眼彎彎道,“那位老人家啊,今晨天還矇矇亮就出去了,我還在邊打掃邊犯困呢,突然看到他下樓啊給嚇了一跳,就問他您這是去哪兒啊,他就自己念念叨叨說什麼找有水的地方,我又問找有水的地方幹嘛啊,他就說什麼要洗乾淨了再走,然後死活不理我了……”
“這附近可有什麼有水的地方麼?”尉遲晟着急地問道。
那店小二聞言高擡了下巴,有些得瑟地看着尉遲晟,“噢……有啊……”
“在哪?你快說啊!”尉遲晟大叫起來。
店小二白了他一眼,我又想掏碎銀,卻見尉遲晟惡狠狠地上前揪住他的衣領,“說不說!不說我打死你!”
我有些無奈,只聽店小二顫顫巍巍地答道,“出了風雨樓往右拐,行半柱香的時間就能看到一汪大湖呢……”
尉遲晟聽完狠狠撂下他,頭也不回地飛奔出了樓,我對嚇慘的店小二訕訕一笑,也忙跟了去。
由於身體還沒完全恢復,跑了幾步便覺吃力得很,氣都喘不上來,額上還冒着密密的汗。我只好暫時停下,彎腰扶膝,眼見尉遲晟沒了蹤影。不免在心裡擔憂,希望一切都還來得及……可千萬別出什麼事纔好……
好不容易順平了氣,我慢慢直起腰來,靜靜看着尉遲晟離去的方向。不料一陣風帶過,他竟然又驀地出現在我面前,將我摟在懷裡使了輕功翩然而去。
心裡暖洋洋的,在這種時候,他都沒有丟下我。
沒到半柱香的時間我們就到了那片湖。奇怪的是湖水儼然成了淡紅色,纔剛靠近就覺得腥氣沖天。湖邊陳列了一堆屍體,大多是穿着盔甲的,仍有三五個人在湖邊打撈着。我這才瞭然,定是之前戰事慘敗死去的士兵被拋入水源處理,順流漂到了這。
尉遲晟見到此番情景,有些出神,片刻後跑過去扒拉那些成堆的屍體。旁邊的打撈者只淡淡瞥他一眼,便司空見慣地繼續忙着自己的事。湖邊的屍體大多是穿着盔甲的,所以身着布衣的尉遲老爺很快就被找到了。尉遲晟有些不敢相信地跪了下來,那柔和的面貌微微抽搐,他下意識地咬脣不讓自己哭出聲,垂在身旁的雙手用力握拳,狠狠壓在地面上。
我站在不遠處靜望,縱使這涼薄的場面只有尉遲晟和尉遲老爺與我有關,我還是感到了巨大的悲慟。我孤零零地站着,站在成堆的屍體旁邊,跪下來的尉遲晟,佝僂着腰的打撈者,天地之間好像只有我還在固執而立。
眼睛微微有些酸脹,我擡頭去看天上的日盤,熾熱的光亮刺得我稍一合目淚水就流了下來。原來這世間比我悲苦的人還有很多……尉遲晟本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如今家破亡親該如何是好……
這動盪的亂世,何時才能休止,還百姓一個太平呢……
我和尉遲晟用百里大夫留下的盤纏爲尉遲老爺辦了喪事,尉遲老爺是火葬的,尉遲晟將他的骨灰撒入了那片血湖。他說人死以後,塵歸塵,土歸土,但是他爹卻糊塗了一輩子,臨到終了才頓悟佛理,應讓他洗滌過往糾纏,乾乾淨淨地走,早日獲得解脫,輪迴轉世。
那片血湖依然腥氣沖天,每日都打撈出不同的屍體,無人認領的都一併拉去焚成灰了。我微微皺眉,“這裡的水並不乾淨啊,爲何要撒到這裡?”
尉遲晟舒展了眉頭,眼神卻很憂鬱,那掛在他臉上的標誌性笑容也好像滲進了透骨的哀傷,“總有一天會乾淨的。”
我望着尉遲晟好看的側臉,心裡很是不解,如今的他就像是那晚在屋頂上一樣深不可測,那亮亮的桃花眼除了隱忍的淚水再看不出一絲透徹的漣漪,同樣會給我這種感覺的便是百里大夫了,我這才發現我從未了解過他們的心事。
因爲尉遲晟喪父,我暫時沒再去想百里大夫,只專心陪在他身邊。可是他除了越發沉默,也沒有其他舉動,連着去帝都找錦瑟的事情也擱下了。我們的盤纏快要所剩無幾,店小二的態度也不
好起來,我這才聽說百里大夫剛把我們帶到風雨樓的時候,老闆娘很不高興,說是會招致晦氣,我雖然爲以後焦急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夜裡時分,剛想熄了燭火,便見窗外有個人影緩緩而過,悄悄打開窗子往樓下看,竟是尉遲晟。
尉遲晟最近總往血湖跑,一個人呆呆站在湖邊沉思,旁邊的打撈者也就見怪不怪了。只是這麼晚,他不會還要去吧?血湖死氣重,現在黑燈瞎火的,肯定更恐怖。可怕他有事,我沒辦法也只好硬着頭皮披了衣裳緩步跟過去。
連跑帶走地過了好久,終於到了血湖,果然見尉遲晟單薄立在湖邊,身旁是幾具打撈者白天未處理的屍體。我也不敢靠近,就在遠處守着,不時打幾個呵欠。
“你出來吧。”他突然背對着我道。
我忙打了個激靈站好,想想還是壯了膽子走到他身邊。
“總是勞煩你跟着爲我擔心,對不起。”他淡淡地說。
我關切道,“你不要出什麼事纔好,早些重整心情,做日後打算,我才能安心。”
他微微垂目,嘆氣道,“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見他愁眉不展,語氣盡是悲涼之意,忙勸道,“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總是悶在心裡會生病的,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也有語焉,只是未到傷心處。”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看開了就覺得沒什麼了,哭又有何用呢。”
話是這樣說,可他現在哪裡像看開了的人,我不禁又擔憂了幾分。
他突然向前走了幾步,混合着鮮血的湖水打溼了鞋面。他緩緩蹲下身去,將錦瑟的字條和尉遲老爺的字條拿出來放在一起,順手投入了湖裡,轉眼就沒了蹤跡。
“說說你的故事吧。”他站起身微一偏頭,目光沉靜地看着我。
我的故事……我悠悠回溯着,從前的愛恨嗔癡好像遙遠得如同上輩子一樣,其實細細算來也不過才三個多月。我告訴了尉遲晟我在鳴悲泉的經歷,還有我和赫哲的感情,卻唯獨跳過了狐公子和玉訣的部分。
“其實……你一直都很喜歡他吧?不管他有多殘忍,做了多少壞事。”尉遲晟問我。
我輕點了下頭,“是啊。不過我決定把這份喜歡深藏於心,畢竟從此我和他都一刀兩斷,再無可能了。”
“如果他還來找你,你怎麼應付?”
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絞着襦裙的衣帶,想了想稍顯苦澀地抿脣答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你放心,我們是朋友,我會幫你的。”他淺淺對我笑起來,這笑容不再像以往如那和煦溫暖的春風,倒像秋日涼意,雖略帶清寒卻倍感舒適。
我展顏回他,“夜深了,我們回去吧。”
他便不再多想,拉着我要轉身離開。雖然有他在身邊,但是此刻的血湖靜無波瀾,附近夜色鬼魅,旁邊還有正在腐爛的屍體,確實有些滲人的。我剛一擡腳便登時停了下來,尉遲晟有些不解地扯了扯我,“怎麼了?”
我只覺心跳飛快,後背直冒冷汗,眼睛瞪得大大的,僵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
“有東西……在抓我的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