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一場寒, 數度雨後,南州秋意已濃,麒麟衛隊舍院子裡的樹木紛紛禿了頭。
整個院子裡瀰漫着一股藥味。
宋虔之扶着院牆進來, 冷不丁就撞上柳素光迎面看來的眼神, 柳素光顯得意外, 詢問地朝宋虔之帶着的小少年身上瞥了一眼。
“這是賀然, 別看他年紀小, 是個神醫,這是誰在吃藥?賀然,你去看看。”宋虔之就着石凳坐下, 揚手示意賀然不用管了。
“就是膝蓋疼,沒大礙。”周先好奇地打量賀然, 在循州雖也見過, 沒想到會被宋虔之帶回來, 他印象中這是個獠族孩子。
“明年的恩科,陛下準允獠人蔘與, 賀然是雛鳳縣獠人主君身邊帶着的人,精通獠語,對那位主君也有一定影響。帶他回來見見我們陛下,我的身體一直是他在調養,過一兩個月, 就送他回去, 帶上佈告, 將皇上的意思傳達給南部的獠寨。”
“你這是風寒入骨。”賀然揭開藥罐蓋子, 用手扇風, 吸着鼻子仔細嗅聞,“這藥不錯, 方子我能看看嗎?”賀然眼睛都亮了,滿臉求學好問。
柳素光笑着去將方子取來,自然而然挨着周先坐下,輕輕將手搭在周先的膝上,問他:“疼得厲害嗎?”
周先握住她的手,搖頭。
這架勢宋虔之一看便明白了,看來不在京城的時候,周先與柳素光的關係突飛猛進,姑娘總算修成正果,而周先能這麼大大方方就在他的面前與柳素光手拉着手,表明他已經打敗了心魔,過去兩人之間糾結的恩怨,是真的過去了。
“陸大人撇下侯爺,自己打仗去了,用不用我去把他揪回來?”周先緊緊握住柳素光的手,盯着宋虔之問。
柳素光望着別處發呆,一忽兒看院子裡零星灑下黃葉的樹發呆,一忽兒視線越過院牆,着落在湛藍天穹中。
“不用,我腿瘸,去了他還得分心照顧我。過幾日,恐怕有事情要你幫忙。”宋虔之兩眼閃動着算計的光芒。
“侯爺有令,卑職無有不從。”
宋虔之笑了起來:“那就好,你先把腿養養好,別飛檐走壁的時候從牆上滑下去。”
“沒那麼嚴重,就是現在飛檐走壁,也絕不會掉下來。”周先說着就要起身,被柳素光按了回去,輕嗔地瞥他。
周先臉頰微微發紅。
宋虔之起身將袍子一撣,賀然連忙來扶他。
“那等需要的時候,我派人捎信與你,未必用得上,你心裡先墊個數。”
柳素光似要開口,被周先拉了一把,輕輕搖頭。
宋虔之帶着賀然離開。
柳素光眉頭輕皺地瞧着周先:“我的本事,不下於你。”
周先伸手將柳素光的腰一攬,讓她坐在自己腿上,輕輕用脣碰了碰她的發頂,沉穩的嗓音在她耳畔說:“給爲夫一個機會,娘子太有本事,我的面子怎麼辦?”
柳素光霎時啞然,滿面通紅地將頭埋在周先懷中。
周先大笑起來,那笑聲激得柳素光猛地給了他一拳,周先誇張地咳嗽,湊在柳素光的耳朵邊竊竊私語。
宋虔之就住在秦禹寧的府上,沒打算找新的地方住,纔回到秦禹寧府上,便得到消息,瞻星、拜月兩個丫鬟,帶着侯府裡幾個用老了的小廝、婆子,找到這裡來,秦禹寧的夫人一聽,立刻將人留下來。
幾人見到宋虔之,都是一派喜慶,像拜月平日裡文靜穩重,看着宋虔之瘦了一圈的模樣,也忍不住偷偷抹淚。
下人們七嘴八舌說了一通,宋虔之挨着打發下去賞錢,把兩個貼身婢女叫到小院子裡。
拜月、瞻星站着,宋虔之坐着,端詳她倆一會,露出了笑容:“胖了。”
瞻星小小的嘴嘟了起來,埋怨的話終於沒說出口。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吧?”宋虔之問。
拜月忙回話:“沒有,我們也是跟隨南下的大部隊走,受林家不少照顧。”
林舒是古道熱腸,找機會給他送兩幅好畫過去。宋虔之心裡想,這事不急,好東西都在京城裡,只是回去也未必還能找到。
“家裡重要的東西,我們收撿了兩大箱子,剩下的鎖在地窖中,走得匆忙,夫人的遺物幾乎都帶上了。”
宋虔之鬆了口氣,對拜月說:“午膳沒吃什麼,你去廚房看看有沒有甜湯。”
拜月看了一眼瞻星,應聲出去。
瞻星把宋虔之目不轉睛盯着,知道他有話說,眼神既期盼又疑惑。
“周先同柳素光在一處了。”宋虔之安慰她道,“來日你看上誰,只管告訴我,我想辦法讓陛下爲你們賜婚。”
“少爺!”瞻星眉頭深蹙,滿臉紅得要滴下血來,狠狠一跺腳,轉身就走了。
宋虔之:“……”
等宋虔之吃上花生甜湯,拜月眉眼含笑輕柔着嗓音朝他說:“她早就不想那個麒麟衛了,前兒在城裡碰上,她已經知道了,回來哭了大半夜,跟我發願絕不再想着那人。侯爺您……”
“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宋虔之嘴裡含着花生,說話的聲音含含糊糊,他放下碗,看看拜月,本來想給拜月也做個主,但拜月同瞻星是全然不同的性子,真要是看上誰,一定會仔細籌謀,需要主家發話的時候,也會自己開口。
一想之下,宋虔之不操這心,慢條斯理吃完一碗湯,撐得呆坐片刻,讓拜月去看看秦禹寧午睡起來沒有。得了消息秦禹寧已叫人備車要去兵部,宋虔之連忙一瘸一拐地抓住賀然的手臂,讓他快些走,跳着趕到秦禹寧跟前,把人攔下。
“有急報?”宋虔之問。
“沒有,日常要去部裡走一趟,你有事?”秦禹寧眉毛一揚。
宋虔之笑呵呵地揚聲叫人去備車,壓低聲音對秦禹寧說:“秦叔陪我走一趟。”
“去哪?”
“司馬家。”
秦禹寧一臉吃了蒼蠅的神色,看宋虔之:“司馬灃今日稱病朝都沒上。”
“正好,我給他送個大夫去。”宋虔之把賀然的胳膊往上一提。
賀然看着秦禹寧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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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你老爺病着,發着高燒,閉門謝客!”司馬灃聽說宋虔之來拜訪,氣得從榻上坐起,額頭上敷着的冰帕子貼着他的鼻樑滑下來,他用手抓住,怒瞪家丁:“還不去回話,是不是要我求着你去?!”
家丁滿頭大汗地把額貼地,回話道:“老爺,侯爺給您帶了位神醫來。”
“就說我死了!”司馬灃怒吼道。
家丁到廳上,尚未回話,宋虔之便笑眯眯地問他:“你家老爺死了?”
家丁:“……”
秦禹寧道:“我們在外面都聽見司馬大人的吼聲了,這位小先生,是貨真價實的神醫,侯爺在循州中了劇毒,就是他給解毒的。你再去通稟一聲,侯爺是好意。”秦禹寧將家丁帶到一旁,特意作出避着宋虔之的樣子,側過臉斜乜家丁,小聲道,“這位才得勝歸來,就是進陛下的寢殿,也不用通傳,你家老爺不肯見,他就是闖進去,也沒人敢拿他怎麼樣。”
又等過一盞茶的功夫,宋虔之一口茶也喝不下去了,司馬家待客的茶點滋味是真的不錯,一碟子花生仁小圓餅吃得剩下三塊,連青花瓷盤底都填不滿。
正當宋虔之想神不知鬼不覺把盤子推給賀然時,司馬灃總算露面了。
婢女攙扶着司馬灃邁過門檻,一隻腳拖在門檻上險些跌下去,婢女與家丁連忙把搖搖欲墜的司馬大人給扶起來。
只見司馬灃面如白紙,顏色與額頭敷的冰帕子一般,他歉然地擡頭看了一眼宋虔之,走上來。
宋虔之當然不能讓他拜下去,已做好隨時伸手去扶的準備。
司馬灃卻道:“病體沉重,實在不便行禮,萬望侯爺見諒。”
宋虔之笑着說:“正是聽聞司馬大人今日稱病,我回來也當來府上拜訪,這位小神醫近日恰好爲我調養身體,便帶過來,讓他爲司馬大人診脈。”宋虔之轉過頭,“賀然。”
司馬灃一隻手按着冰帕子,一隻手搖了搖,面色蒼白,虛弱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得皇恩浩蕩,宮裡的醫正已來看過,只是風寒,才吃過藥不到一個時辰。太醫說開了安神的藥在裡頭,侯爺來時,實在昏昏欲睡,就是現在,仍覺頭暈不休,天旋地轉。”司馬灃連連搖頭,就手用敷在額頭的帕子掩住嘴,急促地吸了幾口氣,臉色愈發白。
“冒昧打擾,實在過意不去,只是我這腳,在戰場上傷了。”宋虔之兩手抱着傷腿,提起來給司馬灃看了一眼。
司馬灃面色古怪起來。
“侯爺忠心,感天動地。”
宋虔之連忙擺手:“爲人臣子的本分,沒什麼好稱道的。就是傷了腿多有不便,有一件事急於來問大人的意思,所以就叫秦大人做個引薦。”
宋虔之猛一拍腦門,似乎剛想起來,朝秦禹寧說:“秦叔,你不是要去部裡?”
見狀,秦禹寧立刻起來告辭,不等司馬灃開口留人,秦禹寧已經火燒屁股地跑了。
此刻,司馬灃心中升騰起某種不祥的預感,但他冷靜下來,見到宋虔之生得是脣紅齒白,年紀輕輕,笑容親切的一個青年。李宣昳麗的形象浮上心頭,司馬灃心道,天子他都不怕,能怕這奶崽子?
司馬灃本來有點聳肩駝背,此刻肩膀放鬆下來,拿着沉穩的中氣,問宋虔之匆匆來訪究竟所爲何事。
“陸將軍今日天不亮就帶兵出城北上,鎮北軍帥印在龍金山手中,半路恰好與陸將軍打了個照面,宋州、循州戰事已平,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