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枯榮(壹)

“你確信得到消息以後, 坎達英一定會發動進攻?”陸觀出言道。按照他的判斷,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在軍情上, 秦禹寧消息更靈通, 他需要再次確認。

“多琦多出境之後, 一直帶着他母后留下的鷹翼騎盤桓在北境, 多次滋擾, 造成恐慌混亂。朝廷爲與黑狄作戰,兩次從北地抽調大軍,駐留在北面邊城的軍隊只剩下不足十萬, 地方政府所報兵員人數向來是只會多不會少,加上傷兵、老兵, 能作戰的, 粗估八萬左右。這個數字, 和戶部近三個月撥下去的軍餉、趕製的夏衣都能合得上,應當是沒錯。阿莫丹絨人本無定疆, 狄人遊牧爲生,採集爲輔,若逢上年成不好,時運不濟,或是與我大楚邊貿不暢, 當年秋冬就會極爲難熬, 入秋時往往劫掠高發, 首要是幾座邊城的糧庫民用會遭到狄人搶劫。白古遊在時, 阿莫丹絨不敢與他碰上, 只能打劫遊商。”

“什麼是遊商?”宋虔之問。

“遊商是散隊,邊境上以物易物, 譬如說鵝毛鴨毛、西北和曲水流域所產的優質棉花,茶葉、貴族所用的絲緞,手工藝品,宋州、循州所出的香料、珍珠、犀角、翠羽等等,都是俏貨。狄人大部分用獸皮、獸角、金器作交換。阿莫丹絨金器甚豐,鍛造之術上乘,肯冒險去邊地求寶劍的富戶和江湖人士也不少。但要論大宗買賣,總不出是禽鳥類的毛、棉花、茶葉這些。兩國修好的時候,邊市上就很熱鬧,平民來往友善。戶部下屬的外邦司,專管邊貿,官府發放行商所用的令牌,總不過是三十來家商行。”

“這麼少。”宋虔之一想,就明白了,“也是要打點的吧?”

“自然,凡事在京城,不使銀子寸步難行。”秦禹寧無奈道,“未必都是‘老爺們’的意思,門房聽差一個月才得多少?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費事。”

一羣下人伺候一個老爺,老爺他只有一副手腳,要使喚動這麼多頭身齊聚的人,斷了他們的財路,漸漸真肯用心辦事的底下人也就不剩下什麼,費時則更久。這種“人力”中的積弊,不是上任新官三把火就能燒得乾淨的。

宋虔之理解地點了點頭。

“再說遊商,遊商是指沒有經過官府批准的遊散商人,這些商隊規模更小,更零散,不走商路,而是無孔不入地有路就走。”

“這多危險?不要命了?”宋虔之道。

“人爲財死,走一趟邊地,不報經外邦司,不用被抽條。抽條是商隊裡的叫法,越抽越有。散戶往往全家一起幹這個,帶的通常是一般的茶葉。狄人愛吃茶,不亞於楚人,原本是煮一種什麼葉子,後來咱們的茶葉從邊市流進去,不用帶旁的,帶上一車茶,家裡賽五年的用度就有了。趁農閒的時候跑一趟,茶葉出去,獸皮獸毯、肉乾金器換回來,在京城把金器賣給專供貴族的金店,一路南下,賣不掉的帶回家或者送人或者自用。光種地能攢下幾個錢?東家抽完,僅夠餬口罷了。外邦司批准的商戶,按照交易所得,戶部抽走四成,一路通關打點人事,專門走邊的大商隊還有得賺。有錢的人賺錢總比窮家小戶容易,沒什麼竅門,本錢在,買得多,跑的趟數少,打點所費就少。沒那麼多本錢,就多跑幾趟,多跑幾趟人耗得起,錢費不住,給官吏抽一道,就沒得賺了。因此雖然危險,身強體壯的年輕人,也還是願意在農閒的時候動這個腦筋。”

宋虔之點頭:“所以遊商最大的威脅就是碰上狄人打劫?”

“是。兩國交戰時,不僅劫貨,也霸佔女人,抓年輕小夥回去做奴隸。最恨狄人的,就是遊商,但遊商並不多,成不了大器。在阿莫丹絨人眼裡,大楚就是這樣一塊肥肉,有吃用不盡的茶葉、絲綢,氣候溫和,地域遼闊。李謙德曾向坎達英獻計,攻佔大楚以後,將大楚的地都用來種草,這樣狄人就有放不完的牛羊。”

宋虔之聽來覺得十分荒謬。

秦禹寧卻道:“這只是李謙德爲了讓狄人南下所用的策略,阿莫丹絨不大規模耕作,同他們講大楚多麼適宜產糧,還不如告訴他們攻下大楚就將擁有數倍於阿莫丹絨的草原牧場來得誘人。”

“只要狄人有機會,恨不得把全天下都變成他們的牧場。”陸觀道。

秦禹寧:“確實如此。白古遊鎮守北方之前,疆界向來模棱兩可,隨勢而至,狄人也只敢打劫商隊。白古遊被調去支援風平峽,狄人就開始蠢蠢欲動,北地大小遭到三十七次劫掠。”

“白大將軍不在,鎮北軍還在,狄賊這麼頻繁滋擾邊境,戰略性搶掠只是目的之一,更多是製造混亂,刺探朝廷對他們的態度,是否還有餘力增援邊城。一旦得到白古遊殞身的消息,他們只能打快攻,在新的大將軍被派去鎮守之前,搶攻北線州縣。”陸觀道,“我們也要快,國喪期間,罷朝百日,天亮以後,我陪同侯爺進宮,向皇上進諫,請上諭爲鎮北軍任命新的大將軍。秦大人可有人選?”

秦禹寧面色黯然:“白古遊手下有兩名大將,將才都不如他,此番恰逢天災人禍,國力虛損,對阿莫丹絨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坎達英必然會傾舉國之力支持作戰,而我大楚,連求和也是不能了。”

若要求和,就要向阿莫丹絨稱臣納貢,國恥不說,國庫也斷拿不出那麼多銀子去填狄人的嘴。

何況正是敵強我弱,坎達英不抓住這個時機下嘴,等到大楚喘過這口氣,在他有生之年,要吞下這頭肥羊是斷不可能了。

宋虔之聽見外面呼呼的風聲,略略出神,片刻後,他沉吟道:“那隻得迎戰。”

“只能迎戰。”秦禹寧堅決道,“否則數百年祖宗基業,都要毀於一旦。已經不是談爲國爲民的時候,一旦狄人進京,是降是死?到時候楚臣何去何從?苟延殘喘事賊若父,豈不比死更加難過?”

“秦叔放心,我一定說服皇上立刻任命一位新的將軍,全力抵禦阿莫丹絨。”宋虔之道。

“要快。北面一旦亂了,孫逸就會趁勢攻破祁州。”

“爲了穩定朝中局勢,祁州確實防線虛弱,當時別無選擇,一旦內亂,更不要談攘外。”宋虔之道,“我也睡不着了,卯時就進宮面聖。”

一時間三人都沒有說話,宋虔之胸口憋悶。

按說把李宣推上了皇位,是值得痛飲三日的勝利,然而李宣上去了,太后會不會被處決,李宣長在民間,一般太子在繼承大統之前,有數次機會監國,帝君會讓儲君一步步接觸農政軍機。李宣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成爲了皇帝,偏偏局勢不利。

哪怕宋虔之再不想承認,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去想那個極其不祥的詞。

亂世。

秦禹寧說了五個人,兩個是白古遊從前的副手,另外兩人宋虔之沒有聽過,陸觀看上去卻像是知道。最後一個人,是宋虔之沒想過的,乃是匪首出身的龍金山。

龍金山從軍以後,擢升很快,已經十分搶眼。

“皇上能夠歸朝,他功不可沒,他作戰勇猛,沒有系統學習過兵法,但他自有一套快攻奇襲的本事,這是天賦。”秦禹寧悵然道,“興許他是天降的一員福將,也未可知。”

離開秦府,宋虔之坐在馬背上,身後的陸觀環着他,宋虔之心情複雜,神思漫遊。

一時想到北狄長驅直入,攻破京城,朝廷被迫南遷避禍。一時又像有一把火在心頭灼燒,想要自請領兵,偏偏他沒有作戰經驗,不是不敢,而是怕他真的帶了兵出去,卻不會打仗,白白賠上將士的性命。

胯|下的馬放慢行速,並未直接回侯府,而是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轉悠。白天街上人來人往,商鋪林立,宋虔之還分得出哪兒是哪兒,這時分天還是黑的,家家戶戶都在熟睡之中,一盞燈也沒有。

宋虔之胸中涌起一陣疼痛,他有時夜裡獨自一人,看看窗外稀疏的花草樹影也會這般。只要靜靜地待着,片刻後便會恢復如常。

陸觀倏然收緊臂膀。

宋虔之側過頭去,陸觀低頭來吻他的額頭,手臂貼着宋虔之的手臂,他像是一堵鐵牆,又沒有鋼鐵的冰冷,一出秦府他便敞開了袍襟,滾燙的皮膚熱度透過背心,傳遞到宋虔之身上。

“去年今日,我抄了督察御史顧秉誠的家,從去年三月到六月,苻明韶撤換了二十三名大小官員,罪證都是出自麟臺查舉。那段時日官場上是真正悽風愁雨,人人自危。”宋虔之擡頭東望,舉目顧盼間,一片火紅即便被夜色蒙上一層晦暗的紗,也依然能夠抓住人的視線。

順着宋虔之的目光,陸觀道:“這就是顧秉誠的府邸?”

“是啊。”宋虔之垂下眼,“我在五月底的一個深夜,突然帶人衝進他家,帶走顧秉誠和他的兩個兒子,麒麟衛把守他家,禁止任何人出入。六月初九,顧秉誠招全了罪狀,我帶人抄了他的家。他的小女兒直接朝我撲過來,年紀太小,腳步不穩,我看她要跌在地上,伸手扶了一把,還沒碰到她的衣服,她母親便從後面一把將她扯開,緊緊抱在懷裡,躲到牆下這棵石榴樹下。”

宋虔之擡頭望向石榴花,淡道:“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人能吃上這棵樹結下的果子。”

陸觀握住宋虔之的手,他用力地抓住他,不讓他沉沒。

宋虔之眼角微微發紅,並未看陸觀,只是看着那棵樹上灼灼盛開的花朵。他的眉頭難受地蹙着,胸中有許多話想說,臨到嘴邊又無話可說。他想自己也許想朝陸觀辯白幾句,但他也深深知道,唯獨對陸觀,他不必辯白訴苦。

宋虔之沒有忍住,還是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純然是書生的手,手指修長,形狀美好,指骨勻稱,無一處畸形扭曲。

握着他的手是屬於武夫的手,相識以來,他們沒有太多的時間交流彼此已經活過的歲月裡走過的路。宋虔之卻一直覺得,他懂得曾是罪人的陸觀,陸觀也懂得曾是鷹爪的他。

一陣風吹得石榴花搖曳不止。

風住,樹下空無一人,長街闃靜,黎明之前的空氣,比任何時刻都要溼重。

·

回了侯府,陸觀在旁研墨,宋虔之寫了兩封摺子,一封舉薦龍金山爲鎮北大將軍,另一封請命南下。

宋虔之與陸觀商量過,要做最好的打算,卻也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一旦北面失守,就要退守到南邊,祁州是最好的大本營。東明王的封地在祁州,皇室親信已無人可用,仍讓東明王回封地去,這也能讓苻璟睿的母妃安心。

“再加封他個親王,特許他在祁州練兵。”

聽了陸觀所言,宋虔之加了幾句話,疲倦地伸了個懶腰。手邊是陸觀前一陣擬定的名單,宋虔之看了,原封不動謄寫了一份。

不到卯時,宋虔之就叫下人把早飯送進來,同陸觀在書房吃了。

院子裡突然響起鳥叫聲,他推開窗戶,天光矇矇亮,房檐下一對雀兒蹦蹦跳跳地亂叫。

宋虔之眼珠轉來轉去地看了會,嚥下最後一口粥,用濃茶漱口,換下一身皺巴巴的便服,穿上新做的朝服,他撫平袖口,想起來這是他姨母叫人做的,神色一凝。

“李宣不會殺太后,太后會責備你幾句,也會安撫你幾句。”陸觀道。

宋虔之嘆了口氣,轉過身,陸觀也已換上秘書監的官袍。

宋虔之上下打量他一番,擠出一絲笑來:“挺俊啊。”

“侯爺謬讚,沒有侯爺俊。”陸觀說着牽起宋虔之的手,將一臉詫異的宋虔之拉在懷裡緊緊攬住。

背上一隻有力的手掌撫過宋虔之的脊骨。

宋虔之深深吸氣,僵硬的身體放鬆下來,兩人分開,宋虔之抄起摺子塞在陸觀懷裡,迎着初升的朝陽,兩人手牽手地出門,分開上轎。轎伕麻利地擡起官老爺的轎子,快步沿着乾燥灰亮的石板路,儘量平穩地往皇宮擡去。

226.終局(上)70.沐猴(陸)189.殘局(玖)175.枯榮(伍)15.樓江月(拾伍)183.破局(叄)203.和光同塵(壹)176.枯榮(陸)137.回京(柒)1.樓江月(壹)13.樓江月(拾叄)218.離合(壹)91.正統(拾)23.容州之困(捌)36.正興之難(伍)130.潛龍在淵(拾肆)44.正興之難(拾叄)86.正統(伍)196.驚蟄(肆)153.波心蕩(玖)61.妙女(拾肆)105.劇變(玖)123.潛龍在淵(柒)12.樓江月(拾貳)208.和光同塵(陸)189.殘局(玖)158.波心蕩(伍)59.妙女(拾貳)95.正統(拾肆)50.妙女(叄)81.沐猴(拾柒)66.沐猴(貳)140.回京(拾)126.潛龍在淵(拾)68.沐猴(肆)177.枯榮(柒)1.樓江月(壹)160.波心蕩(柒)62.妙女(拾伍)9.樓江月(玖)142.回京(拾貳)17.容州之困(貳)169.怒濤(柒)206.和光同塵(肆)179.枯榮(玖)196.驚蟄(肆)76.沐猴(拾貳)198.驚蟄(陸)217.和光同塵(拾伍)30.容州之困(拾伍)74.沐猴(拾)172.枯榮(貳)155.夜遊宮(貳)98.劇變(貳)52.妙女(伍)137.回京(柒)1.樓江月(壹)112.劇變(拾陸)226.終局(上)144.回京(拾肆)123.潛龍在淵(柒)145.波心蕩(壹)142.回京(拾貳)219.離合(貳)55.妙女(捌)111.劇變(拾伍)203.和光同塵(壹)5.樓江月(伍)207.和光同塵(伍)187.殘局(柒)128.潛龍在淵(拾貳)133.回京(叄)181.殘局(壹)177.枯榮(柒)61.妙女(拾肆)35.正興之難(肆)148.波心蕩(肆)129.潛龍在淵(拾叄)85.正統(肆)186.殘局(陸)218.離合(壹)143.回京(拾叄)78.沐猴(拾肆)77.沐猴(拾叄)105.劇變(玖)25.容州之困(拾)182.破局(貳)44.正興之難(拾叄)138.回京(捌)10.樓江月(拾)69.沐猴(伍)33.正興之難(貳)106.劇變(拾)2.樓江月(貳)197.驚蟄(伍)226.終局(上)188.殘局(捌)47.正興之難(拾陸)25.容州之困(拾)152.波心蕩(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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