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恆告訴我,朝堂上有些大臣聯合進言,要擁立尉遲晟爲攝政王。
我重整精神,悉心打扮了一番,如今終於換得朱顏,倒也出落不少。想着去慶喜殿看看小皇帝,就去了。念奴嬌正哄着他睡覺,見到我來,忙笑臉相迎。她對我此刻的容光煥發有些訝異,瞅着我如墨的髮髻,額間玲瓏花鈿還有一身錦衣華裙微微出神。
“太后這是怎麼了?許久不見,倒寡言不少。”我掩袖對她吟吟一笑。
她這纔回過神來,有些緊張地看我,“噢……哀家見丞相身體康復,如今相貌傾國,雍容華貴,心裡不勝欣喜,一時有些情難自禁。”
“是麼。”我假意嗔她一眼,“太后光顧着臣,卻忘了自己,您也該愛惜下自己的身子了,臣看太后面有憊色,怕是操勞過度。”
她笑笑,與我周旋道,“想是……這幾天照顧陛下所致……”
我挑挑眉,徑自繞過她,款款走向搖籃,盯着熟睡中粉糰子一般的小人兒,輕聲道,“陛下這麼小,照顧起來最是勞心費神,怎麼能讓太后親自操勞呢。”
“沒關係,陛下畢竟是哀家的親兒子,哀家不嫌累。”她倉惶地走過來,我轉而抱起小皇帝,她立於一旁,神色更爲擔憂,“丞相不會抱孩子,還是哀家來吧。”
我稍稍偏開,不理會道,“陛下是一國之君,臣自當小心,太后無需多慮。”
她面色訕訕,只好道,“那……不知丞相今日來此,所爲何事?”
“在萬儀殿待得久了,想出來走動走動,陛下登基以來,臣還從未仔細瞧過呢,這不就來看看麼。”
“這樣啊。”她爲難回道,即便低首,目光也牢牢栓在我懷裡的小皇帝身上,我見她滿臉戒備,不由打趣道,“太后,臣見您的臉色越發不好了,這可不行,依臣所見,陛下還是交給奶孃撫養吧。”
“不要!”她突然驚恐地叫出聲來,倒把小皇帝給震醒了,在我懷裡哇哇大哭,她剛要接過來哄,我便招呼身後的宮女道,“抱陛下去找奶孃,就說我說的,以後都交給奶孃養了。”
“諾。”宮女從我手裡接過小皇帝,神色恭敬地離開了慶喜殿。
念奴嬌此刻已被我逼急,“丞相!爲何要讓陛下和哀家骨肉分離!”
我故作無辜道,“臣都是爲太后的身體着想。”
“哀家說了,只要陛下在身邊就好,哀家不嫌累!”
我正色道,“太后,您現在是大夏最尊貴的女人,是一國之母,當母儀天下,您的身子矜貴,豈可兒戲?臣奉先帝遺命輔佐幼主,匡扶朝綱,太后關係着我大夏河山,臣自然也要管。”
她看我的眼神微微轉冷,我滿意一笑,遣退宮女,慶喜殿裡就只剩下了我和她。
“說吧,你要做什麼?”
“太后可聽過漢武帝的鉤弋夫人?”
她不是一般平庸女子,自然聽過,於是有了些許瞭然,忙道,“你什麼意思?”
我悠然笑笑,“沒什麼,只是想讓太后知道,女主亂政,立子殺母。”
“荒唐!”她嚇了一跳,“哀家一介女流,如何亂政?陛下這麼小,丞相捨得讓他早早就沒有了母親麼!”
我聞言沉吟道,“太后一介女流?這話最不信的就是臣了。尉遲晟一身草莽氣,只懂如何帶兵打仗不懂如何工於心計,若沒有太后在暗中替他運籌帷幄,如何能在臣病的短短時間內,培養出了一班忠心隨臣呢?”
“哀家不懂你在說什麼,尉遲大人乃外臣,和哀家無半點關係,哀家沒有理由替他運籌帷幄,讓他壯大勢力,威脅陛下的皇權。”
我笑意更甚,緊緊盯着念奴嬌,“太后可不要睜着眼睛說瞎話啊。若是和尉遲晟沒有半點關係,哪裡來的陛下呢。”
念奴嬌立時驚恐地望向我,“你……你什麼意思!”
我曼聲道,“太后和尉遲大人私通,懷上野種假冒龍子之命,又暗地給先皇下藥,致使先皇病重,在前線告急之時,謀得大夏江山,太后該當何罪啊?”
“丞相休要血口噴人!”
“太后不要狡辯,和太后串通好的御醫沒有死,而是被臣派人救下了。因爲臣知道,先皇病得古怪,當時日夜服侍先皇的正是太后你,而太后有個用完人就不留命的習慣。”
她倒吸一口冷氣,“你……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爲尉遲晟扶持的勢力是哪些人,明裡暗裡我都清楚得透透,莫非太后真的以爲,我在這宮裡宮外,都沒人了?”
她神情崩潰,慌忙就轉了態度來拉我,“好,算我求求你,算我求求你,都是我的錯,和陛下沒有關係,你不要對陛下下毒手,他是無辜的……”
見她承認,我冷漠地甩開她,質問道,“念奴嬌,爲什麼這麼做?我當初怎麼告訴你的?早些放過自己,你都盡數忘了麼!”
她淚盈滿眶,癡癡看我許久,對我苦楚道,“還不都是因爲你!你是我心裡的好公子啊!我本來想謀得聖寵,可惜偏偏遇見了你!爲了你,我幾度猶豫,最後終於決定邀寵,只爲讓公子成其大事!可是公子你……你竟然是女的!”
“你做這些事,從未提早與我商量,怨不得我。”
“是啊,我不敢怨公子,也無法怨公子,可是我還年輕,我不想陪在先皇身邊虛度青春,我什麼都沒有,但是有一樣東西,本來是爲公子準備的,現在可以爲我所用。”
“權利?”
“沒錯,我想要權利,可我只是個婕妤,所以我勾搭上了同樣想要權利的尉遲晟。你看,我和他的願望都達成了,整個大夏都在他的手中,我也當上了太后,多好!”
我冷冷瞥她一眼,“不久之後,我會向整個大夏發喪,幼主夭折之喪。”
“你別殺我兒子!他是無辜的!”
“我也是個差點做了母親的人,不會殘忍到殺你兒子。但是大夏的皇室必須乾淨,你的兒子姓尉遲,不姓李,不配坐這皇位。”
“那你要怎麼做?”
“你帶着你兒子離宮,從此隱姓埋名,不得踏入帝都一步,算是我留給你的活路。”
她驀地輕笑起來,“你以爲,尉遲晟會放任你這樣做,而不加阻止?那也是他的兒子,他兒子不坐皇位,他如何執掌大權?”
“有我在一天,他就執掌不了大權。”我逼視着念奴嬌,語氣更加森冷,“走,還是死?”
她躊躇片刻,只好緩緩褪去眼裡不甘,對我隱忍道,“走。”
我這才滿意一笑,收回目光,對她躬身行了個禮,“如此甚好,太后多多保重身體,臣先行告退。”便轉身離開了慶喜殿。
是夜,得到消息的尉遲晟聯合念奴嬌舉兵奪宮,衛恆帶着我的禁衛與其抵抗,尉遲晟輕視大意,終於不敵,失敗被俘,念奴嬌妄圖隻身逃宮,被亂箭射死。與此同時,我正在萬儀殿和奶孃一起逗小皇帝玩,看着他可愛的模樣,有着和尉遲晟一樣的桃花眼,就覺得歡喜不禁。
“大人,這孩子長大以後,一定俊俏。”
我笑着讚道,“是啊,一定俊俏。”
宮女突然進殿稟告,“大人,衛大人已平息叛亂,果然如大人所料,衛大人企圖殺了尉遲晟先斬後奏,幸好被禁衛裡的季大人及時阻止。”
“很好,押尉遲晟去死牢,嚴加看管,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探望。”
“諾。”
奶孃精明看我一眼,停了逗弄的動作,謹慎問我,“大人,這孩子……”
“孩子麼……”我摸摸小皇帝軟軟的手,笑道,“孩子不是在剛纔的叛亂裡就死了麼。”
奶孃立刻反應過來,對我連連笑道,“是是是。”
日出東方,又是新的一天,整個大夏都爲着這場叛亂驚恐不已,國不安定,人心惶惶。我在衛恆等親信之臣的幫助下,迅速鎮壓了餘黨勢力,肅清政紀,安撫民生。
中原果然很快就轉回了休養生息的正軌,我也順應天命取而代之,由女相,登基爲女帝,走上了權勢巔峰。這其間付出的代價,早已不能衡量。
當初在朝中根深蒂固的高丞相及庶派,被我快速剷除,其因不過是尋幾個罪名,凡有異心者,皆殺之。尉遲晟一黨,也是被我這樣無情解決掉的。我終於明白了赫哲斬殺阿壁時的心情,動盪亂世,若想謀得天下,不
殘忍嗜血,只能淪爲敗寇。這也正是當初陸閣主說的,赫哲最有出息,因爲他最心狠手辣。
以暴制暴,就是這麼涼薄。
我站在朝宗臺,這裡已不復往日繁華,放眼望去,盡是滿目蒼痍。現在我是整個中原的霸主了,伊舍蠻族,遙遠東黎,都已氣數將盡,我的對手們,都化爲過眼雲煙,尋不着了。
眨眼間,光華流轉,就是七年。
“那孩子好麼?”我問身後的衛恆,他如今已是丞相。
“好得很,秦夢生將他養得很好,而且,那孩子很聰明,點點大就會算賬了呢。”
我微笑,庶派剷除以後,秦夢生便接管了囈語樓,當起大當家,娶妻生子,又得我託付,收養念奴嬌和尉遲晟的孩子,視如己出。這麼些年來,一直生活美滿,和和睦睦。
“那就好。”
“陛下……”衛恆的語氣有些猶疑,“尉遲晟他……”
我皺了眉頭,“衛恆,你怎麼總是和他過不去?一有機會,就見縫插針地叫朕殺他,你究竟是有私仇想報呢,還是爲黎民百姓着想呢?”
衛恆急道,“我衛恆何時與他有私仇了?”
“當年朕向他舉薦你,他只讓你當太傅,卻並不重用,你沒有懷恨在心?”
“我光明磊落,兩袖清風,你還不知道麼!我若真是斤斤計較的小人,你還會把我留在身邊麼!”
我扶額嘆道,“衛恆,你好大膽子,都知道衝朕嚷嚷了。”
“好吧陛下,既然你聽不進忠言,我就以死明鑑!”
我無語地睨他一眼,“鬧夠了沒有?你這次又想說尉遲晟什麼?”
他對我躬身抱拳,正色道,“陛下,尉遲晟在死牢裡不是辦法,他當初的餘黨雖然已經肅清,但仍有少許門生勾結朝臣,七年來一直伺機而動,想救出尉遲晟東山再起,尉遲晟本人也還存有異心,所以尉遲晟必須死。”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我在平安鎮的花神節,初遇尉遲晟的情景。
我天真單純,他笑靨如花,一張最是溫柔的俊臉眯着桃花眼,在彩箋樹下搖着摺扇,向我俏皮借錢。每每憶起那時無知,都覺得寒心不已。
我何嘗不知道尉遲晟存有異心,所以把他關在死牢,七年了,種種小動作不需衛恆提醒,我也都看在眼裡,但我就是不忍殺他。
那些曾經陪伴在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離開了,只有尉遲晟,只有尉遲晟還在。
所以我不能殺他。
“衛恆,朕和你提過,尉遲晟只是個跑偏的瘋子,不要理睬便是。”
“陛下。”他嘆道,“我一直不想告訴你,可是眼下時機成熟,你還是不願殺尉遲晟,看來,我必須告知了。”
“告知什麼?”我疑惑道。
“一件我早年間調查念奴嬌和尉遲晟時,所知曉的舊事。”
死牢之外是驕陽似火,死牢之內是陰冷潮溼。
尉遲晟在裡面待了七年,卻並沒有受到折磨。因着我的特許,即便是死牢,也沒有委屈他半分。吃住雖然比不得外面,但我已盡力體恤。我叫人把他押來北苑的漣漪池,他重見天日還很不習慣,一直眯着桃花眼,神情落寞,盡顯憔悴。
卻還是沒有磨滅眼底的鋒芒銳氣。
他看着我一身紫羅朝服怔怔發笑,我遣散衆人,迎上他癲狂的目光。
“月兒,怎麼想着放我出來了?是終於決定殺我了麼?所以要和我見最後一面?”
“錦瑟找到了。”
他身形一震,沒有接話,我繼續道,“羽上當初帶着她離開平安鎮,後來她又遇見個愛她的老實人,就和羽上分開了。錦瑟有個女兒,也就是你妹妹,她嫁給了囈語樓的當家秦夢生,他們的長子是收養來的,就是你和念奴嬌的兒子。”
尉遲晟滿臉不可置信,我又道,“這就是七年來,我處心積慮爲你做的事。你一個人犯了錯,我就要替你收拾爛攤子,讓你的家人都過得好,不受你影響。”
我和他說話,特意沒有用“朕”,我只想讓他知道,這麼多年,我的初心依然沒變,變的只有他。
“哈哈哈哈……”尉遲晟狂笑起來,笑得有眼淚掉下,“你告訴我這些做什麼?想讓我後悔麼?想讓我痛苦麼?還是想我沒有遺憾地去死?”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娘還有你兒子,都會平平安安地過完一生。”
“好啊,我知道了,然後呢?要殺了我麼?”
我緊緊抿脣,問了一句,“你和高丞相,聯手算計我,對麼?”
他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不由定住,斂了脣邊癲狂的笑意。
“你想奪權,就去和高丞相聯手,那把玄武紋鑲玉柄短刀,裡面不僅有我朝的戰況部署,也有伊舍的重要信息。高丞相放出風聲,說大夏有知情者要利用這把短刀,發兵攻打伊舍,赫哲就來了帝都,從我那裡騙走了短刀。”
“你……”
“他和我說過,就算直取帝都,也不會傷及無辜,但我當時深陷女扮男裝的困境,他又因伊舍赫如和唐靖恩的舊情,對嫡派沒有好感,便答應和高丞相還有陸閣主布了個局,一個可以打擊嫡派,令我脫身的局。”
我看着尉遲晟,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這些陳年往事的真相,還能被我知曉。
“但是你出手打破了這個局,你告訴高丞相,我不能和赫哲走,我會對大夏有威脅,於是高丞相派下臣在邊關鼓動鬧事,赫哲只離開我短短几個時辰,高丞相就向陛下啓奏,說我通敵叛國,伊舍纔在邊關挑釁。戰爭就這樣被挑起來了,你趁機帶兵捉拿我,又放出風聲給赫哲,說我會被處死,赫哲這才發兵中原,企圖拿江山來換我一條命。”
“我是臨時接到密報,這才匆忙丟下你,連夜趕回部署軍隊的!”
“阿月,你是怪我此次兵發中原?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兵發中原麼?我都是爲了你!”
“想我籌謀至此,對你真心至此,卻不敵長生天一場捉弄。”
原來,直到最後,我都誤會了赫哲。
“你……”尉遲晟震驚得說不出話。
“你可以否認這一切,沒關係,衛恆掌握了大量的證據,肅清庶派之時,其間衆多庶派中人被你拉攏,爲你做事,所以剷除你的勢力之後,你做過什麼,衛恆都一清二楚。尉遲晟,你真是好厲害,若不是衛恆終於將這一切告知我,我就要被你矇騙半生!”
“呵。”他輕蔑地笑,“是啊,沒錯,這一切都是我搞的鬼,那又怎麼樣?伊舍赫哲已經死了!而且,你和他的孩子也是我弄死的!哈哈哈哈,伊舍赫哲活着的時候糾纏你,死了還要留個孩子糾纏你!我不準!我看着他,就想起你說的,要生個像伊舍赫哲的孩子,叫成全是麼?我偏偏不成全!所以我藥死了他!”
衛恆從未和我說過孩子的事!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我憤恨地甩了尉遲晟一巴掌,“尉遲晟!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他捂着臉繼續輕笑,“因爲我嫉妒。你知道麼,嫉妒快把我折磨死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要嫉妒!你從一個小姑娘,當上靖嘉公子,我卻什麼都沒有,我嫉妒!你和南世淵親近,幾次因爲他差點喪命,結果你全然不計較,卻反過來和我生氣,我嫉妒!我終於爬上高位,能和你並駕齊驅了,你卻對伊舍赫哲念念不忘,我還是嫉妒!”
見我不說話,他又狠狠道,“你別怨我,你和伊舍赫哲走到這一步,都是因爲你不信他!”
“尉遲晟!”
“唐雍月我告訴你!你今天最好殺了我!不然我也會找機會殺了衛恆!衛恆伴你七年,輔佐你,替你出謀劃策,爲你分憂,我聽說你待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在你面前毫無規矩,有諸多特許,我嫉妒!我不準!”
“啪!”我再次甩了尉遲晟一巴掌。
“你快來殺了我啊!殺了我啊!”
“尉遲晟,我不會殺你。”
“我都這樣對你了你爲什麼還不殺我!你不殺我,我就活着找機會,找機會重新來過!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衛恆和我說,你把我的香囊換了,把真正縫有赫哲骨灰的香囊扔在了漣漪池裡,所以我要你,由生到老,由老至死,永遠待在這裡,替我守池子。”
“守池子?你不怕我把北苑鬧得天翻地覆?”
“北苑在前朝就是荒涼之處,如今更是被我廢棄,你守在這裡隨便鬧,不會有任何人踏足,亦不會有任何人來管。”
我冷冷說完就要離開,尉遲晟在我身後終於忍不住問,“爲何不殺我?”
因爲……
因爲我的心裡,那個年方十八,風流倜儻,貌若潘安的少爺永遠活着。
儘管他已經面目全非,但是……
只要活着就好了啊。
我沒有答話,也沒有回頭看他,獨自走出了淒涼的北苑。
兩日後,宮女偷偷來報,“陛下,北苑的尉遲晟跌進漣漪池,死了。”
我手裡還端着茶盞,就這樣生生將其打碎在地,不信道,“怎麼會?”
那樣一個小小的漣漪池,能淹死人?
“回陛下的話,尉遲晟不是淹死的,是被毒死的。衛大人去看了,說池水有毒。”
原來如此。
尉遲晟將縫有赫哲骨灰的香囊扔入池中,赫哲的骨灰有毒,浸入水裡,水自然也就有毒了。只是,北苑無人踏足,誰能發現尉遲晟身亡?
看來……衛恆他,終究是沉不住這口氣。
唉。
自那之後,我的身體每況愈下,心疾和早年餘毒來勢洶洶。纏綿病榻半年之久,我睡在萬儀殿,自知大限已到。
衛恆坐在我牀邊,照例和我說起朝政。
他越發沒有規矩,見我不行禮,自顧自地在萬儀殿來去自如,講話也很不講究,我雖無奈,但爲病所困,饒是管不住他。
“我照你吩咐,派人去了唐府,取來龍吟和鳳嘯兩把劍,贈予玉訣皇帝,果然將南越殺得節節敗退。”
我虛弱一笑,“記得叫他還,那是唐府的東西,打完仗,還得放回去。”
“嗯。”他點一點頭,“擊潰南越就是這兩天的事了,不日玉訣皇帝和女相大人就會來帝都,兩國合併,一統天下。”
玉訣皇帝就是回到玉訣,從洛相手裡奪回正統的百里大夫。
而女相大人,自是羽上了。
“等了這麼久,終於太平了,真好……”
衛恆又道,“你再忍幾日,等他們來給你治病,你就能康復了。”
我輕輕搖頭,笑道,“朕不會好的,朕的病,朕自己知道。他們要能治,早就治了,這是定數,強求不得。”
“可你是鳳凰命格!你能涅盤重生的!”
“好了,玄妙之言,朕參不透,你也不懂,何必執着?”
衛恆皺皺眉,伸手握住了我的,對我誠懇道,“我……我自認盡忠盡責,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唯有一件,在心裡鬱結許久。”
“尉遲晟麼?”
他點點頭,隨即認真道,“你知道,留他不得,既然你狠不下心,我就替你殺了他。”
“朕早就知道是你派人推他跌進池子的,算了,他死了也好,留在世上做什麼呢。”
“你不怪我?”
我笑着嘆氣,“不怪不怪。朕就要死了,今天不說朝政,說說你吧。”
他聞言眉頭皺得更深,“別說死……”
“衛恆。”我打斷他的話,“李曄離宮之時,把你舉薦給朕,朕如獲至寶,這麼多年,如果不是你,大夏不會太平安定,朕亦不會,登上帝位。”
“我只是一介儒生罷了,心中大有抱負而無處伸展,幸得江山王殿下舉薦,認識了你,我也如獲至寶。即使在那樣時候,你還不忘暗中部署,叫我待命,我的心裡,早已欽佩萬分。”
“你有些沉不住氣,讓你安生當太傅,你偏要跪到萬儀殿,讓你別管尉遲晟,你又瞞着朕殺他,這是朕最不放心的。”
“跪萬儀殿,是擔憂你自此一蹶不振,殺尉遲晟,是擔憂你會因他前功盡棄。我衛恆一片清心,只有在面對你時,纔會如此沉不住氣。”
“所以你敢這樣對朕?”我低頭,笑着瞥了眼他越握越緊的手。
他不以爲意,報以我一個恬淡的笑容。
“衛恆,這些年,你已經夠鞠躬盡瘁了,該娶妻了。”
“就這樣守着你,看着你,不好麼?”
“不好,你這般俊雅面貌,這般才學見識,浪費了多可惜。”
他因我的誇讚顯得很是高興,“那你就收了我吧。”
我看着他認真的神情,笑道,“朕就要死了,收不了你。”
他一聽我說“死”,就嚴肅起來,“我知道,在你的心裡,從始至終,只有伊舍赫哲。”
我輕輕地“嗯”一聲,他嘆了口氣,鬆開我的手,誠摯地跪伏於地,對我行大禮。
“臣衛恆,此生皆爲天下百姓謀福祉,絕不做不忠不義之事。”
“哥哥以後會是個好皇帝,好好輔佐他……”
“諾。”
“娶個漂亮賢惠的姑娘,生一堆聰明的娃娃,長大後繼續爲百姓謀福祉……”
“諾。”
他聲音有些顫,卻是在強忍着情緒。
其實。
我的心裡,並非只有赫哲。
但是我不能說。
微一動容,就有淚水從眼角苦澀滑過,“衛恆……”
“臣在。”
“我這一生……”一直刻意守着君臣之禮的我,終於不再對他自稱“朕”了。
他微微擡眸,深深看我。
“我這一生……真正從頭到尾信過的人……就只有你……我想着……不欺……不瞞……不猜疑……要珍惜……這些我曾經不會的東西……都給了你……”
他緊緊繃着俊雅的面容,輕聲道,“臣明白。”
這就夠了。
這樣我動盪的一生,也算沒有遺憾。
我愛赫哲,愛得心力交瘁,因爲那個時候我不會愛,不懂愛。
尉遲晟說得沒錯,我和赫哲,到底是我不信他,纔會走到那一步。
很早的時候,我也想過,是不是真的有誤會?
細數我身邊的那些人,赫哲,尉遲晟,百里大夫,蓮大人,世淵……都無一例外和我周旋在反覆不定的猜忌與陰謀裡。所以李曄離宮時,將衛恆舉薦給我,我看出他的出衆,決定相信一次。於是他成了我的暗線,我也從不對他隱瞞任何。
終究是平平靜靜,相濡以沫地過了七年。
千瘡百孔的心慢慢被他治癒,我卻恪守着規矩,提醒我和他的君臣之別。
倘若……要在一起的話,我並不怕世人非議,我只怕自己時日無多。
果然,果然我要先走一步了,所以那隱忍而溫柔的沉默愛意,也就此會隨着我的棺槨埋於黃土,永遠地沉默下去。
衛恆退下了,我睡着了。
伴着深夜的寂靜,我隱約聽見宮裡傳來浮生鈴廊的叮咚作響,響徹整個威嚴的禁宮。
衛恆說過,我病了,沒法出去走動,要是打了勝仗,他就讓宮人去浮生鈴廊搖鈴,這樣就能被我聽見。
“吱呀”一聲,萬儀殿的殿門被狠狠推開,有一人飛奔至我牀邊,“陛下!陛下,玉訣勝了!天下太平了!”
是衛恆。
我卻已在彌留之際,無法睜眼看他,只得於脣角揚起一抹淺淺的微笑。
他很是沉默了,輕輕握起我的手,用溫柔的語氣說,“知道麼?君對臣坦誠至此,臣對君盡心至此,若不是生老病死,何故能使君臣分開?”
衛恆啊衛恆。
衛恆。
我的故事,是一個存於亂世的故事,就和狐公子的故事一樣,絕涼,而字字誅心。
狐公子建立了玉訣王朝,就再不會對那個好人家的女子一心一意了。
因爲,狐公子是個謀天下者,他不是一隻在雪原修行的玉狐,而是參與割據紛爭的凡間帝王。帝王,是不能擁有完整愛情的。
所以我的故事,諸多糾纏,經歷了種種愛恨嗔癡,最後留住的,不過衛恆的一片清心。衛恆,他在我的故事裡,或許沒那麼重要,我的故事結束後,他亦會開始他自己的新故事。但,七年的平和相伴,纔是最最難能可貴。
若有來世。
我想早點學會這些。
愛一個人,陪他到天下太平,陪他到白髮蒼蒼。
愛一個人,不欺,不瞞,不猜疑,要珍惜。
(全文完)
(本章完)